十五

裴骘出京辦差數日,回府不久便從母親東平縣主那裏聽說了章家請她保媒一事。

“安瀾,你是沒見過王家四娘,雖然失語不能言,卻是落落大方貞靜溫婉,五官不出佻,湊在一處偏生十分耐看。”

章家求娶的果決與迅速,是讓裴骘始料不及的,而且他更沒想到,章老将軍的夫人竟與母親是故交。如今納采已過,難道真是天意?

裴骘用茶盞的蓋子輕輕撩了撩茶葉末,低頭不語。

這些年來,位高權重的裴骘城府漸深,莫說是外人,就連東平這個做母親的,也摸不透他的心門。瞅着他悶不作聲的反應,東平縣主心頭生出幾分納罕,這是剛才說什麽惹他不痛快了?略一忖,不就絮叨了幾句章家新定下的新婦麽,怎麽,他三十大幾不成家,在他跟前連旁人家定親都說不得了?

誰稀罕催他!東平扯了扯帕子,纾解着心頭的煩躁。

裴骘将杯盞湊到唇邊,擡眼問了句,“母親喜歡她?”

東平縣主不解他此問何意,但還是沒好氣地回道,“如此玲珑寶氣的女郎,誰會不喜歡?”

打眼瞧着他似喝沒喝地做了個樣子,便轉手将茶盞撂在茶幾上,東平縣主便猜到了他有心事,“安瀾,是那孩子有何不妥麽?”

裴骘彎起嘴角,“母親多慮了。”

他這種虛與委蛇的笑,東平在裴延辰同她冷戰的時候瞧見過,父子倆還真是一個德性!

但終究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東平縣主苦口婆心地解釋,“安瀾,朝堂上那一套心術權謀,在娘跟前,你且只管放下,天底下有哪個母親想自己的孩兒活得那麽累?同你說說王家那孩子,也沒有催你擇婦的意思,不過是……”

裴骘撣襟起身,打斷她,“您看,兒什麽也不說就徒惹母親擔心,若是再說點什麽,母親豈不是要憂慮得夜不能寐?”說着,他握住她的手,在她耳邊寬她的心,“母親且心安,天下無德無才無貌的男子都能妻妾成群,兒何德何能不配找個心儀的娘子?再給兒幾年,兒便解绶返家,屆時還需母親費心,替兒尋個稱心如意的新婦。”

雖也聽出他是在插科打诨,但東平縣主還是眼窩一熱,在他臂上重重捶了兩把,“傻兒子,也不知道要等到多會兒,娘上哪兒去給你尋……”

從東平縣主的屋裏出來,門簾在身後一放,裴骘面上的笑意便斂得無影無蹤。

那件事當真就沒有轉圜的餘地麽?

接連數日,裴骘都有些心不在焉。

是日,他從宮裏下值,打馬回府的路上,也不知怎麽的,一走神,竟就溜達到了王家所在的崇義坊。

坊裏人家不多,這會兒街面上也安靜,馬蹄踏在石板上的聲響格外突兀,裴骘從馬上翻身躍下,牽馬順着王家外牆躇行。

隔着牆都能聽見後院的鬧騰,尤其是孩童清亮的嗓音跟犬吠聲摻雜在一處,極具穿透力。

“四阿姊你在縫什麽?”

“汪汪汪!”

跟着便是婦人的驚呼,“祖宗,你怎麽把金剛牽來後院了!”

“金剛本就是看家護院的啊!”

“汪!”

“灰撲撲,又這麽小,不像虎大王,天冬,你看呢?”

“四阿姊你說話不算話!肯定是章家阿兄加塞兒了!三阿兄有個詞怎麽說的來着?”

另一個小童的聲音馬上接過,“重色輕友!”

“對!你就是!從今天起,我不跟你天下第一好了!枉我們得到消息就第一時間趕來給你壓床!款冬,咱們走!”

婦人的聲音再度響起,“祖宗诶,壓什麽床……”

“祖母說的啊,別家還找不到壓床的雙生子呢!”

婦人啼笑皆非,“壓床也不是這會兒啊,小姐出閣還早呢!”

“嗳?!”

“快回去睡吧啊,保不齊起來枕頭邊就有虎大王了呢!青綠,好生送二位少爺回去。”

叽叽喳喳的喧鬧聲落下,裴骘竟不覺自己何時駐足停留下來,還津津有味地隔牆聽了個完整。

貞靜溫婉麽?裴骘慢條斯理地牽着馬走出街巷,腦中浮想的,卻是她在山中跟倔驢較勁的樣子。

納吉之後,章家一邊熱熱鬧鬧地準備起聘禮,一邊翻閱黃歷擇定婚期。

而朝中,一封發自山陰的急奏卻再次讓剛緩和的氣氛重新變得凝重起來——華亭一帶爆發時疫,已累及周邊三郡十縣近萬人染疾,多郡長官聯名上書,懇請朝廷增援。

李含陽當廷召來太醫令、太醫丞,将奏折交與他們,問詢治疫之法。

王勉在讀到奏折中描述的疫病症狀後,一股遽痛攫住他的心脈,疼得他幾欲氣絕,這來勢洶洶的疫症,俨然就是奪取他愛子性命的疠氣疫毒卷土重來。

時疫當前,醫者便是那挺身迎戰的将士,王勉顫顫巍巍定下心神,撩袍在殿中金石之上緩緩跪下,“臣……願往疫區。”

朝堂之上,頓時鴉雀無聲。醫術再高,他業已是一位年近古稀的老者,跋山涉水奔赴千裏之外,且不想路途之中有什麽差池,單就憑他一己之力對抗災疫,便無疑于以卵擊石。

李含陽久默不語。

“陛下,治疫之法,子南星曾留有手劄,臣願借我兒遺志,傾力一試,解我大正之危。”

王勉提及的,正是王蘇木的父親。

一想到那個不會講話,卻總讓人莫名想要靠近的女郎,李含陽便遲遲下不了決斷,不忍、不能、也不舍,“抗疫需要的藥材,太醫署列個清單,着戶部全力調配,兵部點五千兵馬盡快押送過去。今日便到這裏吧,其他的,容朕再想想。”

王勉的請求很快就傳回了府內,家裏人也都清楚,此間一去,極有可能将是永別。經歷過一次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王老婦人,有條不紊地将行前準備安排妥當後,獨身一人去了佛堂。

而此時,王勉還在太醫署,跟同僚緊急攢對所需藥材清單。夏侯楷雖是太醫令,卻是王勉一手帶出來的徒弟,他望着老師滿頭華發,誠心實意道:“恩師,還是由學生南下吧,學生醫術聲望樣樣不及恩師,這些年來一直有愧于太醫令這一虛名……”

王勉掀眼,“知道不如我還敢請纓?”

他輕松的語氣,一下子就打破了凝滞的氣氛,周遭的太醫丞見王勉在笑,也都随着他“哧哧”笑起來。

“恩師!”

“憫先啊,你的路還長,不用急着跟我争,醫者就是如此,代代前仆後繼,等年輕後輩培養起來,就輪得到你的份兒了。”

“恩師,話不是這麽說的,百戰百練,學生也不能總在故紙堆裏紮着,南星師弟既然留下了手劄,學生冒昧,可否請出南星師弟的遺作,我等也參詳一二,共謀對策,絕不能袖手放恩師獨身去犯險!”

“王老大人!外頭有個姓王的後生,說有急事要見您。”門房突然在窗外通傳了一聲,打斷了兩人的争辯。

王姓後生?王勉跟夏侯楷對視一眼,無奈道:“想來是家裏得了信坐不住了,也不知是哪個小子。”

裴骘從戶部出來,一擡眼就瞅見街對面太醫署門前團團亂轉的王商陸。

起先他并沒太在意人,可當視線一轉,落在旁邊那匹雜毛黑色鸨上時,瞬間便勾起了幾分似曾相識。

裴骘不疾不徐地閑步過去,“來找王太醫?”

王商陸沒見過裴骘,但那一身昭告品級的紫袍卻讓人忽視不得,躬身便是一揖,“草民見過大人……”眼瞅見鞋面,他才突然回過神來,起身詫異問道,“大人怎知?”

裴骘不好說認得他家的馬,沖太醫署內仰了下下巴,含混道:“今日怕是他們都無暇脫身。”

心思單純的王商陸拳頭一砸掌心,焦慮地扭頭望着門內的影壁喃喃,“這可怎生是好……”

“發生何事了?”

“家裏聽說祖父有意南下治疫,妹妹卻不見了!”王商陸一時情急,便對着個陌生人将實情脫口而出。

“王公子,随小的來吧。”

王商陸當即便跨過門檻往裏去,也無暇顧及門房似是招呼了一聲“太傅大人”,他一心只想快些找到王勉。

裴骘負手轉身,走出沒兩步,腳下一頓,複又折返回來,站到黑色鸨跟前,拍了拍它的脖子,自嘲道:“我跟你還真是有緣。”說着,解了它的缰繩翻身上馬。

王南星出事那年,裴骘已經入朝為官,他猶記得,先帝還命人在妙峰山為王南星夫婦修了衣冠冢跟祠廟,他們的一些遺物,也都一并被封存在祠廟中。

這個節骨眼,除了父母跟前,王蘇木還能去哪兒?

賭人心,裴骘是個合格的“賭徒”。

妙峰山并不遠,等他快馬加鞭趕到,剛一踏進山門,就看見正殿的門大敞,王蘇木手裏擎着什麽從一側蹿出來,在牌位跟前跪下,規規矩矩磕了三個頭。

許是由于裴骘腰間所系的玉佩中寄着懷淵的靈力之故,女子虔誠的心中祝禱伴着燃香袅袅而起,竟傳到了懷淵耳中。

“阿爹阿娘,若在天有靈,請庇佑兒能替祖父分憂,哪怕是蚍蜉撼樹,兒也要追随阿爹遺志……”

這孤注一擲的決絕金聲玉振,讓懷淵亦是心神一顫,他擡眼望進時極鏡中的蓮世,但見那女郎擡頭注視着父母的牌位,眼中滿是堅定,無聲地将方才的祈願“道”盡:“請阿爹阿娘在九天極樂,等一等孩兒。”

最後一個字剛剛落下,妙峰山驟然一陣地動山搖。

祠廟內瞬間梁崩瓦裂、塵土飛揚,裴骘怒聲暴喝,“出來!”

怎奈大地搖晃得太過劇烈,尚未來得及從蒲團上站起身的王蘇木猛一下就被掀去了一邊。

裴骘在院中将将勉強穩住身形,下一刻便不假思索地沖進殿中,在大梁砸落的一瞬,他用身體裹住王蘇木撲向牆角。

王蘇木清楚地聽到耳邊一聲痛苦的悶哼,四周驟然一暗,地動漸漸平息。

男子刻意延長的粗重喘息失敗地掩飾着他的痛苦,王蘇木很想确認他是不是受了傷,剛一扭頭,就聽裴骘連嘶帶喘的聲音貼着她的耳朵沿兒傳來,“你最好一點都不要亂動……我剛被砸到了……嗯!”他疼得沒忍住哼了一聲。

王蘇木頓時大氣不敢喘半點,她很想追問他到底傷到哪裏了,但她……開不了口……王蘇木突然在這一刻,有些憎怨自己的失語。

“你一個世家女郎,成日亂跑什麽?”

無聲。

“……這該是我第二回救你了吧?”

王蘇木毛茸茸的頭,似是得到應允,輕輕地颔了一下。

“事不過三……嘶——”後腰一陣遽痛襲來,裴骘忍不住磨了磨後槽牙。

他倆被倒下的大梁與牆體形成的狹小空間夾在其中,進退不得,便只能以這樣一種姿勢暫時撐着。

“我知你不是先天失語,你并非不會說話……倘若我不在了,他們找到這裏,你怎麽求救……”話糙理不糙,裴骘又緩了口氣,無法忍受的疼痛下,人本性裏的惡在所難免會失控,又何況懷裏的女孩安靜得像個兔子,任人欺淩的柔軟進一步釋放了他心底的惡意,他突然問了句,“章家的新婦你還沒當上,你舍得死麽?”

這句說完,不等王蘇木回答,裴骘卻福至心靈,腦中一直淤塞的關竅頃刻間就打通了,那件棘手的問題也有了迎刃而解的法子。

随之而來的巨大興奮暫時抑制了他的疼痛。

“你當是聽說了你祖父自請去疫區一事吧……”幽暗中,裴骘的話如魔如魅,“我救人不白救……如果你我還能活着出去,我有個交換籌碼……既能保住你祖父性命,還能報我相救之恩,你要不要一聽?”

她再次輕輕颔首。

“我聽說,你在醫術上的造詣,頗有乃父之風……倒不若,你替你祖父南下如何?你若同意,我便有法子留你祖父安生呆在京裏。”

這一次,王蘇木毫不猶豫地點頭應下。

“哪怕生死、歸期皆不定?”他繼續蠱惑誘導,“那你可要想清楚,如此一來,跟章家的婚事,可就不成了……”

這回,隔了許久的沉默之後,王蘇木才微不可見地颔了下首。

也不知是不是疼出來的錯覺,裴骘覺察到自己的手背上,仿佛被灼上了一滴蠟淚。

可是四周一片黑,又哪來的蠟。

裴骘心中久懸的大石終得卸下,但空出來的位置,卻結出一枚琥珀,裏面封住的,是一滴淚。

良久,他鬼使神差地又補了一句,“等災疫了結,我定幫你另尋一門更好的親事……”

此間一去,生死難蔔,裴骘也不知自己為何會說出這樣一句無用的寬慰,背後的傷痛開始蠶食他的意志,體力也在一點點消逝,他心知肚明,自己撐不了多許久了,借着還算清醒的時候,他叫出一聲她的名字,“王蘇木。”

她微微擡了下頭,算是回應。

他的聲音極低,近乎氣若游絲,“你會說話算話麽……”像是在問她,卻又不用她回答,“萬一我走不出去了……看在我救你一場的份兒上,你還是會履行我們之間的約定……對麽?”他的聲音随着他的臉一點點沉下來,毫無聲息地垂在她的頸後。

王蘇木被卡得死死的,半分都動彈不得,但她從不曾想過、更不敢想身後的這個男人,是為來尋她而殒命在此,此時此刻她肩上背負的,不僅是一條人命的重量,更将會是足以壓垮她後半生的虧欠跟歉疚。

她怔了半晌,用力擡了擡肩膀,試圖喚醒他,但他的鼻息卻輕若鴻毛,王蘇木恍然不覺,大顆大顆的眼淚正從她眼中奔湧而出,成串砸落在裴骘的手背上。

自雙親離世後,伴着言語一同從王蘇木的軀體中消逝的,還有她的眼淚。而這一刻,眼淚可以肆意傾淌,但喉間想發出聲音卻苦于入地無門的急困,逼得她發出一種困獸般的嘶鳴。

蓮世之外,懷淵亦站起身來,走到時極鏡前,目不轉睛地望着鏡中發生的一切。

鏡中之人皆無所覺,被夾在兩人之間的那枚玉佩發出了幽幽的熒光。

裴骘的手指無意識地動了動,重新拾回些許神志的他,伏在她耳畔呢喃,“我若死了……便也在這裏立……立個牌位……同你結個……陰親……你敢違約……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就在這時,高低有致、嘶啞如破鑼般的驢鳴一聲疊一聲地出現在院中,王蘇木胸腔瞬時湧起一股急恸,以摧枯拉朽之勢沖破喉間,她一張嘴,“寶……阿寶!”

一口血腥之氣湧至裴骘喉間,險些給他噎過去。

院中的驢子耳朵一轉,碩長的一張臉轉向殿內,很快便“噠噠噠噠”地踏着青磚過來,在殿門口徘徊。

“阿寶!叫……”

“啊呃啊呃啊!!!——”也不知是不是因為聽見了小主人的聲音,驢亢奮的聲音聽上去總像有那麽幾分歇斯底裏,餘音在山間撞擊出回音。

王蘇木絕望地閉了閉眼,剛恢複講話的她也道不出完整的句子,只能蹦出幾個字,“……人!叫人!”

更絕望的是裴骘,他好容易續起來的一口氣幾欲被這一人一驢攪散,在徹底昏過去之前,他腦中的最後一絲意識是:她怎麽能給一頭驢起名叫阿寶?!

驢子阿寶遲疑了下,就在主人都對它不抱指望的時候,轉身一尥蹄子,“噠噠噠”地跑遠了。

蒼天不負有心驢,好在下山途中,阿寶遇到了按王勉指示尋來的王商陸。在山下莊戶人家的幫助下,裴骘跟王蘇木成功被救出,而這些都是後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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