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五日後,孝和大長公主設宴款待新晉冊封的武将命婦,席間,李含陽突然駕臨,以示聖眷優隆。
甫一落座,孝和便瞧見了她眼下淡淡的青色,待她賜過一輪酒後,便輕聲問道:“陛下不若去歇一覺?”
大軍凱旋後的第功班賞、兵士安置等一應問題都不是一蹴而就的,李含陽接連數日不曾睡下一個囫囵覺,此時正午的太陽曬在身上,困倦疲乏讓她無法拒絕孝和的建議,她點頭應允,姑侄二人便借故離了席。
李含陽年幼時随李暨出宮,多半是住在孝和府上,故而孝和特意為她辟出一方院落,名喚“碧海閣”,一切布置用度都按她的喜好來,即便一年也用不上一回,也日日有人打掃。
在去碧海閣的路上,左右也沒外人,李含陽不禁捂着嘴呵欠連天。
孝和見狀心疼道:“那幫臣子的俸祿豈是白食的?陛下事必躬親,倒便宜他們偷奸耍滑了。”
李含陽搖了搖她的手,“哪有姑母說的那般不堪,姑丈、安瀾阿兄、瞻又阿兄不都是朝中棟梁。”
她既然提到裴骘,話又趕到這裏,孝和順勢将她冰涼的手握進掌心,腹底早就打好的草稿在舌邊滾了一滾,便順理成章地脫口道:“老人常道,手涼沒人疼,到底是沒個誠心實意的知心人暖着替你分憂,你跟姑母說,滿朝文武,那麽多男兒,竟就沒一個能入你法眼的?”
孝和問出這句話的時候,時極鏡旁的懷淵放下手中書卷,擡眼望向鏡中。
李含陽在一株銀杏樹下停下腳步,仰頭看着樹上累累的銀杏果,綻出一抹笑。
孝和拿不準她這笑容背後隐藏的真實想法,是猜到了她來當說客的意圖,還是其他什麽。
“姑母記不記得,母後還在的時候,有一回我們随父皇來這兒,後院走水,虎贲中郎将以為有刺客,在府上翻騰了好久?”
孝和點點頭,“是有這麽一回子事。”
李含陽笑意不減,從樹上收回視線,看着她道,“那是我跟母後闖下的禍事,她懷念起小時候跟外祖父在行軍路上烤銀杏果的味道了,便也想烤與我嘗嘗,沒成想母後手藝不精,非但沒吃成,還險些燒了公主府。我那時還小,懵懵懂懂,依稀記得回宮後她約莫是被父皇罰了。”
孝和聞言也失笑,連連搖頭,“你母後呀,自己就是個孩子,只可惜走得太早……”
一束陽光透過樹冠間的一道空隙,投灑下來,堪堪映亮了李含陽的眸子,“但我很羨慕她跟父皇之間有如平頭夫妻一般相濡以沫的感情。”
孝和頓時聽懂了聖心,捏着她的手寬慰道,“緣分到了,陛下也會有,至于跟誰結這兩姓之好,陛下自己說了算。可凡事都需有個章法,一口吃不成胖子,你連飯都不吃,還想着肉自己貼到身上去?尋常人家的女郎,到了年紀,家中就要張羅相看了,陛下又非一般女郎,無需盲婚啞嫁,何不大大方方挑個稱心的?”
李含陽聞言怔了怔,沒接住。
孝和朝設宴的花園方向瞥了一眼,掩嘴壓低了聲道,“朝中這些文臣皇帝瞧不上,那若是儒将呢?你我姑侄也無需彎繞,陛下可曾見過章老将軍帶在身邊的那個孫輩?本宮有心從那些新授的诰命夫人口中探得一二,聽說卸下铠甲,也是翩翩佳公子一枚。”
李含陽腦中浮現出章澤秋身後那名沉默寡言的青年身影,她默不作聲地又往前走了兩步,“她們都怎麽說的?”
皇帝這麽一問,孝和心裏便有了底——裴骘的算計,十有八九是有戲了,只可惜了那個不會說話的王家女郎。
自打章澤秋回朝封公,章幼廷遷羽林郎将,章府登門造訪的賓客就一直絡繹不絕,迎來送往之餘,章澤秋最記挂的,還是兩個孩子的婚事。
是日,得了一點閑,他将章平川、章幼廷父子叫到跟前。
“長留啊,如今騁懷也回來了,他跟四娘的事,你怎麽打算的?”
章平川恭敬道,“回父親,兒想抓緊辦。子攸雖則已不在,但越是如此,越不可輕怠了四娘,三書六禮缺一不可。納財禮已備下,只待同父親商議,這大媒請誰為好?”
章澤秋并沒記着回答他,又看向章幼廷,“你南星世伯家的妹妹可還記得?”
“孫兒随祖父出京的時候,王家妹妹就如猙郎這般大小,印象早就模糊了,依稀只記得,乖乖柔柔的。”一想到自己那個磨人的弟弟,章幼廷就忍不住頭大,所以“乖乖柔柔”已經是他嘴裏能說出來的極高評價了。
章澤秋面色肅穆,“騁懷,兩姓之好非同兒戲,盡管有父母之命在先,但你這麽大了,有些事須得告知于你,免得把人娶回來,一瞧實情,覺得自己被蒙騙,對老家心生怨尤,又與新婦結成怨偶。”
章幼廷當即撩袍跪下,“祖父要說的,可是王家妹妹失語一事?”
章澤秋把眼盯着他,點點頭,“我章家上下的男人,命都是大正的,好人家的女兒嫁進來,說難聽些,終其一生都要擔着做寡婦的風險,所以咱醜話得說在前頭,你若立定心意要娶進門,便要寵着護着,章家不興也不允納妾那一套,哪怕是無後,也只能過繼,你可想清楚了?”
章幼廷鄭重其事地磕了個頭,“想清了,世伯跟伯娘大義,騁懷敬佩也神往,王家妹妹至純至孝,若能得此賢妻,夫複何求,騁懷定會好好待她。”
章澤秋父子二人寬慰地對視一眼,“長留,你娘跟東平縣主有幾分交情,看她願不願屈尊為咱家走這一趟。”
東平縣主,正是嵩王之女,裴骘的母親。
章、王兩家約定兒女姻緣一事,京城貴圈裏的婦人大都知曉,這板上釘釘的保媒差事,顯見是送上門的功德福報,章幼廷的母親一說來意,并不知曉自家兒子算計的東平縣主便滿口應承下來。
章家上下都是雷厲風行的性子,轉天便接上東平縣主,以一雙活雁為贽見,敲開了王家的大門。
兩家既關系匪淺,長輩們也都有意讓兩個孩子提前熟悉起來,有些虛禮便就忽略不計了,貴客一落座,王勉便打發三房的雙生小子去請王蘇木出來見禮。
倆小兒腳底踩了風火輪一般,進到後院就一邊四下尋人一邊扯開嗓子喊:“四阿姊!章家姐夫來了!”
“他帶了兩只大鳥!活的!四阿姊我可以幫你養麽?“
王蘇木院子裏的管事娘子聽得哭笑不得,一手扯住一個,“小祖宗呦,這可不興亂喊,什麽‘姐夫’,小姐的清譽還要不要了?!”說着,邊喚來大丫鬟,“青綠,快給小姐更衣,有貴客至,馬虎不得。”
兩個小的在院子裏轉圈,一個心急地喊:“四阿姊你換好沒有?”
另一個人小鬼大地扒在窗邊殷殷叮囑,“四阿姊你好生打扮一下,我娘說女要為悅己者容。”
鏡前的王蘇木忍俊不禁,按下青綠欲往她頭上簪步搖的手,從妝奁中撿出一支玉髓長花钿別入發間。
左等右等不見人,窗臺上探出兩顆焦急的腦袋,眼神剛一落到那梳起垂髻的窈窕背影上,便睜得渾圓。
王蘇木起身往外走,雙生子彼此推推搡搡,争先恐後往正屋門口跑,待瞧見婷婷袅袅的人影兒,天冬疊手捂住嘴巴,仿着戲臺上世家公子的口氣驚呼,“這俏女郎怎生得有些眼熟?”
款冬已經噠噠噠地沖了過去,殷勤地雙手握住她的手,實誠道,“四阿姊,剛剛乍一看章家阿兄,我還略略擔心,你若跟平日一般樸素,怕是會被他比下去,現在這般就不會了!”
天冬也不甘示弱地趕緊過來拉住她的另一只手往外拽,“章家阿兄怎會是那般以貌取人的膚淺之人……”
雙生子簇擁着王蘇木,叽叽喳喳一路從後院吵到前廳。
遠遠就聽見他倆的聲音,長輩們的談話便也不約而同地漸漸收聲,靜待王蘇木的出現。
章幼廷暗自屏起了呼吸。
一身扶光色茱萸暗紋曲裾深衣的王蘇木從屏風後的款款繞出,至廳中向貴客及長輩行禮。
饒是見過京城諸多貴女的東平縣主也禁不住贊嘆,“好一個标致的女郎!”一邊說着,視線一邊轉向章幼廷,但見他局促地從椅子上彈了起來,手腳齊齊無處安放的滑稽樣子,終于剝去一身沙場帶回來的血性,露出幾分他這個年紀的公子當有的鮮活勁兒。
章幼廷忙亂地抱拳回禮,“王妹妹。”面對娴靜美好的王蘇木,他的五官六感似有一剎那的失靈,唯剩腦中鋪開一幅長河落日煙霞起的畫卷。
王勉欣慰地摸了摸下巴,緩聲開口,“騁懷,我給你祖父配的藥存在藥庫了,讓四娘帶你去取。你常年跟刀槍劍戟打交道,小傷小病的,別跟你祖父一般不注意,等老了都找補回來,我這兒也沒什麽金貴東西,你看看你在軍中能用到什麽,只管跟四娘說,讓她給你找,有備無患。”
這便是默許兩個年輕人獨處片刻了。
章幼廷謝過長輩,跟着王蘇木從前院廳堂出來。
王府的藥庫在東跨院中,沿着回廊剛行至月亮門處,就遇上了“攔路虎”。
“章家阿兄,那兩只鳥是你捕的麽?”
章幼廷腿上一緊,他低頭望着攀住他大腿的天冬,還沒來得及作答,款冬也跟過來抱住了另一側,自告奮勇,“章家阿兄是要把它們送給四阿姊麽?你都喂它們什麽呀?我可以幫忙喂的!”
這對雙生子簡直是他幼弟的進階版,不善跟孩童打交道的章幼廷頓時腦瓜子嗡嗡的,彙報軍務一般言簡意赅,“是,喂它們谷類,還有草。”說完,下意識将求助的目光投向王蘇木。
王蘇木沖他們比了個手勢,兩個小的便老老實實地消停下來,不情不願地從章幼廷腿上松開,款冬不信似地轉去抱住王蘇木,仰着上半身跟她求證,“四阿姊你真的會給我們縫虎大王麽?”
天冬擠開他,谄媚道,“四阿姊何時說話不算過?”他扭頭哀怨地看了眼章幼廷,“四阿姊你先應承我們的,便是章家阿兄也不興插隊的。”
王蘇木啼笑皆非地點點頭,兩個小的歡喜地呼哨一聲又去院中看大雁了。
王勉嘴裏說的“不金貴的東西”,實際比大內禦藥還難求,老爺子治醫嚴謹,精力又有限,一年也制不出幾瓶藥,他的藥庫,稱其價值連城也不為過。
東院此時所有房間的門窗都開敞着,一圈看過去,東西廂房裏放置着一排排的藥櫃,耳房裏堆放着尚未分揀的草藥,正堂西牆根是一面通頂藥櫃,櫃前一條大案,房間東側置一張長桌,兩條木凳,有兩名年輕男子相對而坐,正聚精會神地埋首挑選藥材。
正房窗下突然響起個幹脆的人聲,“四娘來了!四娘!兀那小子!來者何人?”
章幼廷循聲瞧過去,就見廊下挂着的鹦鹉架上,一只綠衣鹦哥兒邊撲扇翅膀邊叫,用那綠豆小眼警覺地盯着他。
“好威風的鳥兒。”章幼廷看着王蘇木笑。
“它叫芭蕉。”王蘇木打手勢同他“介紹”。
王商枝跟王商陸兄弟二人并沒料到客人會來東院,此時聞得人聲,便急匆匆地起身出來迎,一邊見禮寒暄一邊将人請進正堂。
沒被放在眼裏的鹦鹉似是受到了侮辱,沖落在最後的王蘇木撲棱着叫嚣,“四娘!我餓!四娘!我餓!”
一只腿本已跨過門檻的王商陸頓時回頭,只朝它威懾似地豎起了巴掌,它的氣焰便矮了三分。
王商陸扭頭,“阿兄幫你喂過了,你莫聽那賊鳥胡吣!仔細撐着它。”眼角餘光捎見章幼廷在笑,又同他解釋,“都是四妹妹好脾氣慣得它,這扁毛畜生也會撿軟柿子捏。”
王商枝立在藥櫃前,找出方簿看了下,“祖父給章老将軍制了藥丸跟膏劑,啊對了,還有藥浴包……三郎,你去後院取一下?”
王蘇木一把扯住王商陸的衣袖,比劃了兩下,王商陸了然地給二兄遞了個眼色,笑道:“還是祖父想得周到,章小将軍只管随四娘去挑,什麽金瘡、凍傷、燙傷這一類的外用藥,庫裏都有現成的,便是沒有,跟她說說,四娘也能給你配出來。”
章幼廷再三道謝,便随着王蘇木穿堂去到後院。
王勉極看重子孫教育,家中每一個繼承他衣缽的孩子,在東院都有各自獨立的書房,王蘇木也不例外。她進自己的書房取來一個薄子,裏面記錄着藥閣中庫存成藥的名稱、功效、數目、位置等信息,相當于藥閣的家底,信手便遞給了章幼廷,示意他從中挑選自己想要的。
如此重要的物什,饒是王家人給予他充分的信任,章幼廷也覺得接來燙手,他擺手謝絕,正色道,“此物金貴,妹妹還是收好,軍中都有軍醫,慣用的傷藥都有,好刀用在刀刃上,良藥也應留給急症。不過,既然有此機緣,我想跟妹妹讨兩樣東西。”
王蘇木收回簿子,認真地聽他講。
“一來,我想替邊地将士求個方子,邊地苦寒,将士中多發口內、肌表出血,一旦受傷,傷口往往很難愈合,不似疫病,軍醫應對之法也是治标不治本,騁懷聽聞妹妹飽讀醫藥典籍,不知是否能尋到治本之方。”
王蘇木沉思片刻,點點頭,示意他再講另一樣。
章幼廷佯作若無其事地深看了她一眼,爾後慢吞吞地袖起了手。
王蘇木似是在他面上捕捉到一絲轉瞬即逝的頑劣,眼中頓生警覺。
果不其然,下一刻,章幼廷豎掌擋在嘴邊,還刻意壓低了聲音,“妹妹,我在軍中,三不五時就要往山中去,蛇蟲鼠蟻也多,不知……是否能請妹妹縫一枚避蛇蟲的香囊,我帶在身上,多少也能驅一驅。”
這個請求,乍一聽似乎很合理,但又說不上來哪裏不太對勁,你要說這是私相授受吧,可他的理由偏偏合乎情理還坦蕩。
一時間,王蘇木看着章幼廷,章幼廷看着王蘇木。
她猶猶豫豫地點了下頭,章幼廷的俊臉立時就似被點燃一般,期待地搓搓手,又得寸進尺道,“剛聽說妹妹都會縫老虎荷包……我既送了妹妹一雙雁,想來,縫一只雁型香囊也區區不在話下吧……”
竟在這裏等着她!
天冬哀怨的聲音豁然在腦中跳出來,“四阿姊你先應承我們的,便是章家阿兄也不興插隊的。”
章幼廷就好似能“聽到”她的心聲一般,“善解人意”地連連擺手,“我自是不急的,橫豎被毒蟲也叮咬過無數回了……”
久經沙場之人,就因為搏的是命,所以更要賭心計,只擅長跟草藥打交道的王蘇木又豈是他的對手,一聽此言,馬上就心軟了,同他比劃說,他要的這兩樣,最遲十日定然交予他手上。
得逞的章幼廷爽朗地笑了起來。
太陽逐漸升到天中,陽光透過院內的丹桂樹隙從王蘇木頭頂灑下,明媚可愛。
眼前鮮活體貼的女子,很快就将是他章騁懷的未婚妻子了!想到這裏,章幼廷那顆殺伐征戰多年漸趨麻痹的心豁然被這一想法點亮、攪熱,他望着王蘇木,心頭一動,此時也顧不上前廳中還有兩枚準舅子在虎視眈眈,擡手将她的一只手合進掌中,刻意收斂着力道,捂到胸口,也改了稱呼,柔聲道:“四娘,那我便等着你……的雁。”
他刻意在最後兩個字前停頓了許久,因為他本意想說的就是:今日之後,他便可以安心等着她過門了。
男人掌心的溫度灼意凜人,常年握刀磨出的薄繭刮擦過皮膚,卻不惱人;蘊含着千言萬語的寥寥數字,也聽得出竭力克制着深海一般浩瀚澎湃的情意。
王蘇木微微垂頸,輕輕颔首,腦中有個小小的聲音替她作答,“嗯。”
這一句心聲,好似一枚投進湖面的小石子,在時極鏡中蕩起漣漪。
懷淵托着腮,看着蓮世中日夜俯首案頭的李含陽,思緒卻不知飄向了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