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王蘇木毫發無損,只是受了點驚吓,但裴骘卻是肩胛、腰臀多處受傷,昏迷了一天一夜才轉醒。
醒來後的第一句話,裴骘問的是,“王蘇木呢?”
守在兒子床前的東平縣主一聽此言,淚便似包不住一般落下,“……安瀾!你這是何苦!倘若為娘早知你的心意,又豈會去幫章家作媒,我這不是……這不是往我兒刀口上撒鹽麽……”
剛剛蘇醒的裴骘反應還有些遲緩,腦子轉了好一會兒才品出東平話裏的意思。
對于生身母親的浮想聯翩,裴骘很是無力,偏生傷處又疼得讓他分心,他阖了阖眼,待她哭聲漸收,才開口解釋道,“不是您想的那樣。”
“不是哪樣?!你若不是心悅她,能舍下命來去護她周全?!夏侯楷說得虧你命大,但凡要是再多偏幾寸,你這後半輩子就得跟素輿為伴了!”
“您想左了。”
“我不管!章家這媒我不保了!”東平說着就要起身。
“您想保也保不成了,我已說服王蘇木,讓她替王勉南下治疫,此去死生都不由人,又何況婚事。”裴骘平靜地說道。
東平一顆淚挂在腮上,驚得遲遲不曾落下,“你……你說什麽?……安瀾……”她一時被兒子的态度搞糊塗了,更主要的是難以置信,“你竟讓一個年輕女郎……去白白送死?!王勉能答應麽?”
裴骘冷靜地緩緩道來:“為保大正金瓯永固,大局跟前,他不答應也得答應。不是危言聳聽,南邊這次的時疫便如一塊毒瘡,若不快刀剜去,定會撼動國本。王勉在醫事上,便有如那定海神針,一旦折損在疫區,後面疫情又失控,您說,太醫署上下,誰還能出來壓得住陣腳?王蘇木得王勉、王南星親傳,于公于私,此去她都是最好的人選。”
東平一時不知該心疼兒子,還是為他的冷情心寒,尤其是那個身世坎坷的王家女郎,“兒啊,那你……你讓章家怎麽辦?”
“母親。”裴骘握了握她的手,将掌心的力度傳遞給她,淺聲卻堅定道,“王家退婚,章幼廷将會是最佳的帝君人選,萬望母親切記。”
如此圓融龐大步步為營的一盤大棋,每個人都是棋子,機關算盡,落子定局,棋陣也終得浮出水面。
東平縣主周身一凜,僵住了,頰邊的那滴淚,脫離開她保養得宜的面頰直直垂落,砸進繡着梅花紋的裙面中,瞬息便隐匿無蹤。
裴骘醒來後,一面有藥中安神的成分在起功效,另一面又因身後實在疼痛難安,他便一直處于半睡半醒的狀态中。月上中天,院中似有女子低低的交談聲,過了沒多會兒,便有人進來了。
東平縣主像他幼時喚他起床時那樣,捏捏他的手,輕聲道,“安瀾,你看誰來了。”
裴骘把臉從裏側轉出來,眼都還沒睜開,就聽一個沉靜的女聲問,“阿兄,你好些了麽?”
便是再不好,也能被皇帝親臨給驚得“好”去大半。
裴骘趴在枕頭上,艱難地扭着脖子看她,“陛下怎麽來了,臣這樣,還望陛下恕臣失儀。”
“你只管趴着。”李含陽在中官搬來的凳子上坐下,盯了半晌他冒出胡茬的臉,半認真半揶揄道,“說阿兄是‘剛好’去的妙峰山,我是不信的,怎會有那麽巧的事?四娘前腳剛至,你後腳便也到了。”
對王蘇木跟章幼廷的算計,自然不能同皇帝講,裴骘黑了黑臉,“此事作不得玩笑。王蘇木她堪為大用,臣是剛巧遇到她兄長,說人不見了,臣才幫着一道尋的。既說到王家,華亭一帶的時疫,關乎甚廣,除戶部、兵部均需增盈戰備所需外,朝中派下去的醫官方為重中之重,昨日王老太醫自請南下,敢問陛下是要準他之請麽?”
李含陽面露難色,“安瀾阿兄,此舉無異濟河焚舟,大正歷經三朝才出一個王勉,他在醫藥上的建樹跟功德,稱其國之重器也不為過,疫區确然缺主持大局的醫官,但眼下只是三郡十縣,倘若後面再有大疫,又該當如何?……真就沒有兩全之法麽?”
“有。”也不知是不是趴太久的緣故,裴骘覺得說完這個字,他身上傷痛,便又開始發作了,錐心刺骨的疼,直紮心肺。
若說王勉禦前自請去疫區的消息給王家帶來的是暗流湧動的話,那命王蘇木南下抗疫的聖旨一到,掀起的便是軒然大波。
王老婦人這回佛堂也不進了,就戳在王勉眼皮子裏頭,他走到哪兒她就跟到哪兒,“王沉勖,我告訴你,四娘是我的心頭肉,你若不敢抗這個旨,那我去!我一雙兒子兒媳已經賠進去了,還嫌不夠是怎的……”說這話的功夫,眼圈已經忍得通紅。
王勉回身牢牢拉住老妻的手,也不管她不情不願地往後掙,便一直拉她進書房,房門一關,王勉便是一聲嘆息,“筠娘……咱倆這兩把老骨頭,還得留着給孩子們墊後……”
王老婦人望着王勉滿頭霜雪,心中一軟,伏在他胸口嗚嗚哭泣,“沉勖,若是你去,我便随你一道,橫豎孩子們都大了,就像南星兩口子一樣,管他什麽路途,你我做伴也不寂寞……可我的四娘怎麽辦,眼見騁懷就要來下聘了,都以為這孩子終于熬到苦盡甘來,你讓她怎麽辦啊……”
王勉眼眶酸脹得厲害,他拍了拍結發妻子的背,“筠娘,我已經跟章家說了,這婚約,就此作罷吧。”
東院裏,王蘇木精挑細選了一匣上好的外用藥,最後将一紙藥方,連同一早配好的驅蟲草藥包,一并壓在匣子最上方,蓋上蓋子。
既然兩家婚事結不成了,那一雙活雁,就要歸還給章家,她也沒了理由再縫一個大雁香囊相贈與他,但醫者仁心,驅蛇蟲的草藥還是可以配給他的。
王商陸便在前堂的長條凳上坐着,看她忙前忙後,口中陣陣泛苦。
王蘇木将木匣推到他手邊,打小就跟她最是要好的王商陸豈能猜不出她的用意,他虎下臉來,一擺手,“人精使嘴,傻子使腿兒,你甭打我的主意!”
素來不慣于求人的王蘇木眼中黯了一黯,瞧在王商陸眼中,心都快要疼碎了,他喚了她一聲乳名,“寅寅,你跟騁懷這親事……非斷不可麽?他們都瞎說的,阿兄知道,你南下定然能全身而退,騁懷也不是那般忘恩負義的,你都等了他那麽些年,讓他等你一年又如何?”
王蘇木垂下眼睑,張了張嘴。
王商陸都習慣了從她這裏聽不到回應,抹了把眼眶,佯作渾不在意地憑空擺擺手,看向別處,“成吧,你想哪樣就哪樣,誰叫我心軟。你是我妹子,不替你跑腿替誰跑……”
王蘇木又艱難地張了張嘴,試了好久,喉間才生澀地擠出兩個音,“阿……阿兄……”
王商陸頭先反應是看向窗下的綠鹦哥兒,嘴裏喃喃,“這小扁毛都開始學着溜須拍馬了?”
“……阿兄。”王蘇木捏了捏衣角,又努力嘗試了一把,這回吐字就清晰了許多。
那只讨王商陸嫌的“扁毛”馬上名正言順地鹦鹉學舌,一張嘴便是一疊聲,“阿兄!阿兄!阿兄!”
王蘇木也被它逗樂,擡手越過桌面,扯了扯王商陸的袖口,“阿兄。”
王商陸難以置信地甩回臉來看她,再看一眼鹦哥兒,又目不錯珠地盯着她的嘴,當親眼見她櫻唇上下一碰,叫了他一聲久違的“阿兄”時,當即沒忍住喜極而泣,“寅寅,是你在叫我?!告訴阿兄,是你好了對麽?!”
王蘇木點點頭,赧然地指指自己的嘴,“說得……不好……”
“能好就好,這都不叫事兒!”王商陸用掌根胡亂擦了把淚,颠三倒四就那幾句,“咱不着急,慢慢練,恢複總要時間……好了就好!好了就好啊!”
王蘇木便又将匣子往他跟前推了推,王商陸紅着一雙眼,沉默良久,才朝那匣子伸出手去,在蓋子上輕輕摩了摩,輕聲道,“長輩總說,人生如潮,跌宕起伏……我的妹妹這般好,為何還要受這般多的搓磨……”
目送王商陸一手雁籠,一手藥匣出得府去,王蘇木才失魂落魄地回到她自己的書房,枯坐了一會兒,從抽匣中取出已然成型的雁型香囊皮——就只差裝填進香料收口了。
那個霁風朗月的男子,從相見時起,她便篤信他定會是一名上佳的夫婿,可她甚至都還沒來得及憧憬跟他在一起的生活,一切便戛然而止。
這世界存續綿延,靠的是陰陽和合共生的法則,就算人來時獨身,去時孑然,可人生長路漫漫,為何單單她的命途充斥着孤寂,甚至不能允她體驗一段愛人相攜相伴的充盈。
念及至此,從來都習慣将悲喜深埋心底的王蘇木,忍不住用那只再也沒有機會完成的雁捂住雙眼,悲聲恸哭。
兩日後,臨危受命的王蘇木跟随押送物資的精銳隊伍一道,啓程南下。
城外十裏長亭,王家舉家前來相送。
王蘇木拜伏在地,三稽首。
王老婦人以袖遮面,“快起來孩子,起來……”說時便已泣不成聲。
王商陸幾步過去将她從地上拽起來。
王勉看看她那雙肖似其父的眸子,強忍下喉間的艱澀,揮揮手,“走吧,缺什麽,就想法傳信回來……”
王蘇木點點頭,最後深看了家人一眼,決絕轉身登上馬車。
馬車辚辚向前,一騎快馬從旁疾馳而過,眼尖的王商陸看了一眼,頓覺驚詫,竊竊與王商枝道,“我怎麽瞧着像騁懷。”
“啊?!”
的确是他。
王蘇木的馬車再一次被攔下,章幼廷從馬背上一躍而下,擋在車門前,“四娘,我有話同你說。”
也不知他為何而來的王蘇木,單就是隔着一道馬車門,恍如隔世般聽見他的聲音,一顆心便不由自主地怦怦跳得厲害,她知道再無瓜葛的兩人再見是為不妥,但還是義無反顧地跳下車來。
快馬加鞭一路追來的章幼廷,渾身熱氣騰騰地杵在她身前。
“方子跟藥,我都收到了。”
王蘇木點點頭。
章幼廷近前一步,從懷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小段柳條,遞給她,“四娘,允我等着你好麽?”
平平常常一句話,卻催得王蘇木險些落下淚來,她強忍着,輕輕搖了搖頭。
章幼廷急聲又道,“我知你會說此去艱險雲雲,但我不想放棄……你能不能也別輕言放棄?”
王蘇木不語,心中道不盡的酸澀。
章幼廷将柳條塞進她手裏,後退半步,“望你此去順遂平安,千萬珍重,等你回來。”
王蘇木福身告辭,再次登上車的一瞬,眼淚再也沒有止住,順着臉頰無聲傾淌。
碧雲天,荒草地,永佑三年冬,王蘇木猶如一只孤注一擲的飛蛾,撲向那場時疫之火中,湮滅了音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