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四日後,便是除夕。

整個衙門裏,唯有裴骘跟王蘇木是“外地人”,在阖家團圓的日子裏,二人難免就顯得有些孤苦,徐縣令不敢讓上峰落單,一大早便前來邀請二人參加他們的家宴。

沒想到,他在王蘇木這裏就被婉拒了。

王蘇木當初要獨門獨院的時候,考慮的就是自己日日與疫病打交道,接觸的人越少越好,又何況萬一出現急症,她留在東院,常打交道的那些大夫們便可盡快找到她。

“王醫官懸壺濟世醫者仁心,下官委實欽佩。”徐縣令聽完肅生起敬,“如此,下官便使人來送年夜飯,還望王醫官不要推拒。”

裴骘從屋裏出來,緩聲接道,“我也不過去了,徐大人忙碌一年,家中老小就盼望這一日共享天倫,外人在總歸是拘束。”說到這裏他似是突然想到什麽,話音頓了頓,“倒是有一事相求。”

徐縣令束手躬身,“折煞下官,大人只管吩咐。”

“你們這裏,年夜食八寶飯麽?”

徐縣令恭恭敬敬回道:“恕下官孤陋寡聞,倒不曾聽聞湯口一帶有此民俗,敢問大人,八寶飯為哪八寶?”

“就是……”裴骘望向王蘇木,“小王世醫給說說。”

“黍、稷、紅棗、蓮子、桂圓、赤豆、銀杏果、紅綠梅絲,象征團圓美滿。”

“嗯。”裴骘點點頭。

徐縣令馬上心領神會,“裴大人、王醫官為國為民,遠離京中,年夜都不得與家人團聚,下官委實慚愧,這便命人為兩位大人烹制八寶飯,一解思鄉之情。”

裴骘袖手,“可你們這兒……有人會麽?”

“這……”

王蘇木繞是再遲鈍,這會兒也感覺到風向不妙了,她趕忙将頭轉向一邊,佯作翻檢草藥的樣子。

“王醫官……”徐縣令希冀地瞧着她,“可否……”

他本想說的是可否拟個做法,他好安排人去做,但裴骘卻一砸拳,興致勃勃地接道,“是了!小王世醫總去廣濟庵施粥,想來區區八寶飯也難不倒小王世醫,同在異鄉為異客,難得還要一道過年,不若請徐縣令備好食材,你我一同蒸制一份,守歲時也增添些故鄉的年味?”

拙舌的王蘇木騎虎難下,有口難辨,張了張嘴,沒說好,也說不出不好。

徐縣令頭前一走,王蘇木随後便道:“大人,這八寶飯,我也只是兒時見母親蒸過,真上手恐怕也不得其法……”

“不妨事,只圖讨個彩頭。”裴骘綻出一笑,恰如玉山上行。

王蘇木錯開眼,再一次去看架子上枯黃的藥草。

裴骘言必信行必果,既說了兩人一起做八寶飯,就絕不是單單動動嘴皮子,徐縣令派來送食材的人離開後不久,他便主動跟進了小廚房。

王蘇木難以置信地看着他軒逸的身姿戳在粗陋的門前,一邊優雅地卷起袖筒,一邊渾不在意地問:“我可以做什麽?”

不說君子遠庖廚麽?!

裴骘幾步走到她跟前,王蘇木下意識就将手中盛着黍跟稷的碗遞了過去,口中呆呆地蹦出一句,“大人會淘洗麽?”

他信手接過,徑直走去了井口邊。

誰能想到,朝堂上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太傅大人,為了口年夜飯,竟要親自洗手做羹!

從門口眺出去,官做得好的太傅大人,淘米也做得有模有樣,那雙執筆的手被金黃的黍稷一襯照,愈加透出幾分暖玉般的色澤。王蘇木心不在焉地剝着桂圓皮,果肉滑落掌心,沁涼軟彈,低頭瞥一眼,竟覺太傅大人的手,與那晶瑩剔透的桂圓肉一比,似是更甚一籌。

鍋中的水已燒開,乍一揭開蓋子,水汽瞬時便氤氲滿整個屋子,王蘇木越發有種如夢似幻浮在雲端的不真切感。

晝短夜長,天色剛一擦黑,徐縣令便派人将年夜飯送來,正趕上八寶飯出鍋,王蘇木将其中一份取出,作為回禮。

金黃油亮的米中點綴着青紅白紫,在燈下熠熠生輝,瞧着便煞是吉祥喜慶。

京中貴人就是講究!徐縣令的家仆如獲至寶地将飯仔細放入食匣,歡天喜地擡回正院。

花廳裏燈燭高照,年飯鋪了滿滿一桌,動筷前,裴骘執起酒杯,“小王世醫,願你從今往後皆坦途。”

王蘇木以茶代酒,一字一句地念道,“裴大人,願來年四海和順,樂生平世。”

裴骘心念微動,視線在她面上定了一定,點頭道,“好一個四海和順,樂生平世,吾亦願得長如此,年年物候新。”說着,他從腰間解下随身攜帶的玉佩,兩下一尋,抽出一旁糖果盤中鋪墊的紅綢,四角一對包好,徑直遞給王蘇木,“敬賀正旦,與你壓歲。”

燭花搖影,王蘇木在床上又翻了個身,手也不自覺地再一次摸進枕頭下。

裴骘的玉佩她本意并不想接,但他說此次南下他身無長物,只除了這塊玉佩,若她不喜,等回到京城,可拿玉佩同他換個要求。

跟他置辯,王蘇木就從不曾占過上風。

那枚無一絲紋飾的圓璧貼在她的掌心,漸漸透出暖意。

永祐四年正月伊始,年味兒還沒消散,裴骘接到了京城傳來的急函。

東北邊境最大的兩個少數民族建海、粟恃已商定聯姻,并派使者進京,請求大正皇帝允許新人入京朝貢謝恩。

北地甫定,蠻奴的騎兵被章澤秋率領的大軍驅至草原腹地,大正剛剛踏進一個相對穩定的修複期,建海、粟恃卻在此時聯姻,其背後的用意,很難不叫人深想。

裴骘坐在窗邊,看着王蘇木在院中忙得腳不沾地,纖細得不堪一握的手腕懸在寬大的棉袍袖口,像兩朵燈籠花。也不知粗使娘子給她看了籃子裏的什麽物什,惹得她眸子一亮,竟有如花開一瞬,剎那芳華。

這一次,他在胸中盤算的那個謀劃,不知為何遲遲下不了決斷。

再想一想,他告訴自己。

又枯坐了一整日,裴骘如一尊木雕般,漸漸被四周的暗色吞噬,院中的燈燭卻依次亮了起來。

前院人聲混雜,漸将他從思緒中拉回現實。

“醫官娘子,宵夜送來了,貴人那兒……”

“食盒給我吧……阿尨呢?”提起那個名字,王蘇木的語調聽上去明顯輕快了許多。

裴骘挑了下眉,阿尨?東衙院裏進新人手了?思忖的功夫,擡眼已見王蘇木拎着食盒穿過院子,來到了廊下。

“大人,用宵夜了。”

食盒在外間桌上一放,燈都顧不上點,摸着黑擺上桌,人便急匆匆地要往外處去。

“你且站下。”裴骘安步而出,“阿尨是誰?”

王蘇木一扭身,“郭嫂子撿回來一只小奶狗,天冷,留它獨自在街上,怕活不下去。”說完,匆匆忙一福身,疾步出門看她的小狗去了。

腳後跟踢起的袍裾,在跨過門檻的時候,翻出一朵花朵,不經意綻放出她心底的無邪快樂。

裴骘自己把燈點上,鼻間一嗤,阿尨……她是忘了欺負她的那頭蠢驢了麽?竟又躍躍欲試地養起狗來。

不,那驢總歸也算他們的救命恩驢,阿寶不蠢,還很好。

牆上映出他的形單影只,看不出他思緒騰轉,天馬行空——她是不是除醫書外再沒讀過其他書目,一點雅趣都沒有。她那倆幼弟還會給狗取個威風凜凜的名號叫“金剛”,她卻只會阿尨、阿寶地叫。

啧。

陽春三月,灞橋柳絮紛飛。

萬物生發,京城四處透着勃勃生機。

章府來了一位稀客——嵩王。

二人都藏得極深,故而朝中鮮有人知道,他們私交甚篤。

“什麽風把殿下您給吹來了?”接到信的章澤秋一早就在院中候着,嵩王的身影剛出現在門口,他便朗聲迎道。

“來瞧瞧你挂印封金過得如何?”

“托殿下的福,好得很。”

嵩王背着手走到他跟前,目光炯炯地睨了他一眼,似嗟似嘆,“托我的福……嗯,但願你等下還能這麽想。”

章澤秋不解其意地撓了撓頭,“殿下何意?”

嵩王頭往他這邊靠靠,低聲道:“借個方便講話的地兒。”

章澤秋從他面容語氣中都摸不出門道,一路将他請進了書房。

門一關,嵩王便面容肅整地問:“你同我講實話,大正如今可還經得起幹戈?”

“便是有勝算,大正的根基也不穩了。”

嵩王又道:“建海、粟恃聯姻,進表欲入京一事你也知曉吧?”

章澤秋語出譏诮,“蠻夷的伎倆,何為朝貢,不過是來刺探罷了。”

“你既知曉,我便不再多言,湛露,咱們都老了,你那把藏了多年尚未出鞘的利劍,此時不拿出來亮一亮,又待何時?”

章澤秋面上神色頃刻斂盡,心頭血似有一瞬的凝滞,緩了有一陣他才僵硬地問,“是說騁懷?想讓他做什麽?”

“我知你嘔心瀝血帶出來的章家軍,是想交與他,但如今幹戈已靖,帥印雖在你手上,提攜他卻師出無名。”嵩王字字句句都敲在章澤秋的神經上,讓他說不出半個不字,“可倘若他登上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之位呢?”

嵩王盯着章澤秋,章澤秋睨着嵩王。

“皇帝偏文治,缺的恰恰是可與她同道一心的‘武’,而一個‘章’字,背後挺立的王者之師,便足夠震懾四方觊觎之徒,此事若成,是為昭告天下,大正文治武略,不懼任何來犯之敵。”

嵩王走後,章澤秋沉思了很久,才将章幼廷喚到跟前。

聽清利害關系後,章幼廷跪下,“不叫祖父為難,騁懷既為将,自當以大正為先,一切單憑祖父做主。只是四娘南下前,孫兒曾在灞橋邊許諾要等她回來,如今孫兒失信在先,只求祖父能看在章、王兩家的情分上,準孫兒南下,親口将事情與她當面說清,方不失大丈夫所為。”

章澤秋看着他眼底閃爍的懇切跟希冀,硬拒的話無論如何說不出口,“騁懷,你要去見她,祖父不攔你,可那疫區,便是太傅都只能進而出不得,你又如何全身而退?”

章幼廷磕了個頭,“她所在的湯口縣,與江都郡一江之隔,孫兒欲請她江上一見。”

章澤秋全然沒料到他能對答如流,一時語結地點了他半天,末了把手背到身後,欠着腰問他,“你預謀多久了?!”

章幼廷錯開腦袋到一邊,避而不答,“大疫之下難免要防暴徒宵小興風作浪,若連她在何處都不知,一旦生事,又去哪裏營救。”

對他的振振有詞,章澤秋用力“哼”了一聲。

“騁懷,你自幼時我便教你,門楣帶來無上榮光的同時,也帶來忠貞道義,越是我們這樣的人家,越要懂得忍辱負重識大局。見過四娘後,便将這份感情好好封進心底,珍之重之,嗯?”

江南。

江左禦史扈辛之是個不折不扣的“異類”,進士出身,卻立志以文官身應募從軍,非要投入武将章澤秋門下,當初若不是嵩王為之牽線給他搭了個臺階,他險些報國無門。

也正是因為有這麽個淵源,扈辛之跟這兩家都挺熟。

當看過老師信中所托之事後,他笑眯眯地看着眼前的年輕人,“此事不難,正好也該給他們送一批補給了,你就跟着運送藥草的船去。我即刻傳書給徐明一,讓他帶着王醫官一道去渡口,他們卸貨的時候,你便同她說話。”

章幼廷聞言大喜過往,抱拳深深施了一禮,“有勞扈大人,如此甚好!”

扈辛之擺擺手,“同我客氣甚,一路馬不停蹄,你且好生休整一番,滿面憊色去見心上人可是不妥。”

章幼廷被安排去休息,扈辛之坐在原處沒動,饒有興味地琢磨起一件事——起先裴骘也是在問過小王醫官的駐地後,徑直繞過長洲直奔疫區而去,當時扈辛之還沒多想,誰知不出月餘,又來一個,這很難不叫人多想吧?

念及至此,扈辛之猛一砸拳,禁不住喃喃:“總該不會是鐵樹精要開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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