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朝中收到的關于時疫的最後一道折子,是朝廷派出的隊伍抵達後呈上來的,奏禀涉疫郡縣均已在王蘇木的要求下,全域封鎖。
自那之後,疫區便如一潭死水,再無消息傳出。
疫情控制得如何,疫區內物資可夠,民心是否安穩,一切都是未知,思慮過度的李含陽終日被頭疾困擾,只能靠針灸方得小憩片刻。
轉眼便是冬至,冬至如亞歲,當天李含陽特命休朝一日,也讓中官去通傳王勉,告訴他這日不必進宮。
孰料,王勉還是在固定的時間候在了殿外。
君臣一相見,李含陽便訝異地問:“是朕派出去的中官跟老大人走兩岔路了?不是讓老大人今日安心在家過冬節?”
王勉如往常一樣取出銀針,“回陛下,羅中官已将陛下的恩典帶到了,臣家中女眷今日都去祠廟了,臣進宮不妨事。”
李含陽點點頭,停了半晌才道,“四娘也沒個消息……”
王勉手上一頓,“沒有消息,便當是最好的消息……”
裴骘在床上躺了月餘,也想了許多事,等他被大夫準許可以下床活動一二的時候,他即刻去了一趟嵩王府。
“你決定好了?”負手在窗前的嵩王轉過身來,神色複雜地盯着裴骘。
裴骘點點頭,“我早有還政之心,本想等天下萬安時再做計議,但真等到飛鳥盡良弓藏的時候就被動了。現如今外患已平,倒是江左疫區情勢的未蔔令今上如鲠在喉,她眼下亟需一個可信賴之人,去替她看住這根‘刺’,雖冒險,但不失為激流勇退的絕佳契機,成,便功成身退;敗,亦未可厚非。唯有一點,孫兒不孝,非但不能侍奉膝下,此去身後,還要外祖父憂心操勞。”
嵩王擺擺手,“你能想清楚這一點,便比什麽都不想強。”老人眉色深沉地又看看他,“下面的路,不好走。”
“是。”
“安瀾,活着回來。”
位于毗陵郡邊的湯口縣,因其地理位置的特殊與便利,被王蘇木相中,她是欽派的醫官,當地縣令自然不敢怠慢,本欲将內衙正院騰給她,卻被她謝絕,轉而要了一直空閑且連着府衙側門的東衙院。縣令轉頭便指派來兩名粗使娘子,名義上是讓她們做些灑掃燒水的活,其實也兼有護院的意思。
涉疫郡縣陸續燃起了用于除穢祛疫的艾葉跟蒼術,在她的要求下,凡患疫之家,還在庭中早晚各燒一次由雄黃、雌黃、羚羊角、礬石、鬼箭羽、丹砂配成的太乙流金散。
畢竟疫病的病因不同,王南星留下的驅疫防疫手劄,王蘇木都是摸索着實踐,藥方也一改再改,染疫之人尚未治愈,新染疾的人數還在攀升。
臘八已過,本應是家家戶戶忙碌過年的日子,眼下卻連出戶都不被允許,普通百姓對過年的執念、對封禁令的不滿、對時疫失控的恐慌,積壓到一處化成民怨,最終将怨怼的矛頭一齊指向了朝廷。
作為朝中派下來的醫官,王蘇木便成了衆矢之的。
小年這天,毗陵、會稽和吳郡三涉疫郡醫政官彙總來的試藥反饋先後抵達,看到結果後,王蘇木松了口氣,不僅如此,毗陵郡的醫政官還随信附注了一劑他無意中從縣志中查閱到的防疫古方,供她參詳。
就在王蘇木研究古方的時候,縣衙外突然一陣喧嘩聲起。
“我等要見醫官!橫豎都是個死,讓我等開開眼,看看朝廷派下來的醫官是個什麽草菅人命的東西!”
王蘇木霍然起身,舉步跨出房門,又徑直走出了院門。
二十餘人圍在縣衙門前,與衙役們劍拔弩張地對峙,領頭的中年漢子高聲叫罵,“我等并無染疫,又何來傳疫一說!憑什麽限制我等出門!爾等庸醫昏官,勾結一處躲在衙門裏坐享清福,卻任由老百姓自生自滅!”
群人紛紛附和。
“朝廷莫不是打算放棄江左了!”
“這不就是讓咱們坐以待斃麽!”
衙役班頭怒聲呵斥,“大膽!爾等私自出戶亂走已是違反禁令,辱罵朝廷命官就不怕受耐刑麽?!”
縣衙一側的縱路上,不知何時停了一架馬車,吵嚷聲中,從車上下來一個以面巾掩住口鼻的男子,閑庭信步地從人群旁邊穿過,在王蘇木跟前站定,“王蘇木,舟車勞頓,我的傷處有些疼。”
王蘇木真是從頭到腳都驚掉了,這個本應遠在廟堂高處的人,為何會出現在她身處的疫區?!
“太……太……”
裴骘視線順着她額前狀如雛鳥胎毛般新生的絨發往下一滑,便瞧見了她眼底的血絲,深看了一眼後,應聲截住她欲出口的稱謂,轉身往衙門裏去,“太累了,扈辛之說你在此處,我改道過來的,沒想到走陸路會繞遠。”
一衆衙役面面相觑,如果他們沒有聽錯,來者不僅跟欽派的醫官熟稔,就連堂堂從三品大員江左禦史兼廣陵大都督的名字也是被他連名帶姓地順嘴一提,這位貴人的官階,是得有多高?
世人多習慣在上位者跟前表現,衙役班頭一聲令下,将鬧事之人盡數收押,以待後續發落。
一只腳已跨進縣衙大門的裴骘,回頭瞥了呆立原地的王蘇木一眼,“帶路啊。”
王蘇木硬着頭皮跟上去。
“天災之下,一旦處置不當,就易被有心人利用。涉疫郡縣遲遲沒有送出消息,陛下很是焦心,北地戰事甫平,亟待休養生息,朝中不容再生變故……”因此他就來了,裴骘邊走邊輕聲解釋着,身後卻無半分回應。
裴骘停下腳步,轉臉看她。
天氣冷,王蘇木無意識地揣着手,許是因憊倦使得眼窩深陷,越發突顯出面巾上方露出的一雙琉璃貓眼。
裴骘也是頭次留意到,她的眼仁是深琥珀色。不,這不是重點,如他沒記錯,妙峰山地動跟她一起被壓在房梁底下的時候,他是聽過她出聲的,“說話。”
王蘇木實在是不知道同他說點什麽,垂下視線,順着自己的鼻尖看過去,似乎瞧見他外袍上有塊不起眼的浮塵,想他表面看似與常人無異,但畢竟傷筋動骨一百天,舊傷未愈還千裏奔徙而來,也不容易,于是誠心實意地開口一問:“大人沐浴麽?”
裴骘聞言,緩緩笑了。在一切都是未知、不定,甚至還要面對死亡的絕地,身邊有個相識之人有難同當,就算每一瞬息都在千變萬化,也能讓人安心過好眼下。他那雙标致丹鳳的眼角漾起輕微的紋路,“有勞。”
東衙院竈上一直有熱水,藥材也都是現成的,裴骘樂得其所地在王蘇木住的院子裏挑了個房間安頓下來,很快藥湯也備好了。
乍一泡進藥浴桶裏,仆仆道途的疲憊、傷處的脹痛便悉數得到緩解,裴骘再一次覺得自己做的這個決定非但不壞,還很不錯。
裴骘的到來,讓湯口縣的徐縣令犯了大難——別說太傅,便是毗陵郡的郡守,他自上任至今也就只接迎過一次,眼下這麽大一尊“神”,屈尊降貴降臨他這小破廟不說,還要在此過年,這可如何是好!
一大早,公廚跑腿的雜役來送早食的時候,悄悄問王蘇木,“王醫官,徐大人特讓小的問一嘴,貴人可食得慣?”
王蘇木凝眉回想了下,“應該并無什麽不喜。”
雜役露出狐疑表情,搔搔頭,“那為何昨日送去的飯菜,貴人除将馎饦用完了,其餘都沒動。”
被他一質疑,王蘇木也不确定了,“或許是旅途辛勞水土不服導致胃口欠佳,且等一兩日再看……”王蘇木轉身回屋裏取來兩大包藥飲,“歲旦本當飲屠蘇酒的,但實在是分身乏術,這些勞煩小哥帶回,請廚下熬制,歲旦府衙上下共飲一二,祛風避疫,也聊勝于無。”
雜役聞言當是喜不自勝,“小的替大夥兒先行謝過王醫官。”
“你會制藥飲。”身後冷不丁響起裴骘的聲音。
但王蘇木還是從他平平板板的口氣裏聽出了質疑之意。
王蘇木恭謹道,“舉手之勞。”
裴骘馬上跳到另一個話題,“我啓程那幾日略感風寒,你祖父替我開了一劑藥膳方子,名曰‘祛寒嬌耳湯’,你會烹麽?”他炯炯有神地望過來,感覺如果她推诿說不會,下一刻他就會反駁說她祖父說她擅做此湯。
“會”字剛從王蘇木唇邊脫口,裴骘馬上精神了幾分,“江南濕冷,我身上總覺乏累,可否有勞王醫官為我烹制一份?”
看出遠離朝堂之後,裴太傅的心計無處施展了,如果名門貴女可以翻白眼,王蘇木很想試試。
理論上,裴骘來此,也算她的上峰,為保險起見,王蘇木還是給他先把了把脈,蓬勃有力的脈動,一絲濕冷都感受不到——他其實可以直說他吃不慣江南餐食的。
既然身體無恙,嬌耳中便無需添加藥材,王蘇木自掏腰包,列出幾項食材,讓仆婦郭姓娘子去公廚托人采買。
一聽說是東院要的東西,公廚哪敢收錢,加之清單上列的廚下都有現成的,不多時,郭娘子便拎着食材跟錢回來了。
裴骘端坐在窗前,寫寫停停,視線不自覺地就随着王蘇木移動,看她有條不紊地一邊翻檢藥架,一邊同仆婦輕言細語。
院中的一切都靜谧平和,就像冬日檐下的光影移動,像湖面上禽鳥劃水,便能讓人呆看很久,卻不生倦。
裴骘瞧得津津有味,王蘇木那廂卻悶悶不樂,調餡的時候越想越為自己的笨嘴拙舌懊惱,方才為何就稀裏糊塗地應了呢,她又不是閑得無事做!他若搬出祖父來鎮她,她完全可以用祖父過譽這般話語推脫掉啊!
下回一定不能着了他的道!
不!沒有下次!
兩個性情敦厚的粗使娘子心驚膽戰地看着王蘇木越拌越多的餡料,終有一個沒忍住,出聲提醒道,“醫官娘子,貴人怕是一頓吃不下這許多……”
王蘇木陡然回神,緩聲解釋道,“郭嫂毋需擔心,給裴大人留出充裕的份,其餘的送到膳堂,大家都喝來祛祛寒氣。”
仆婦訝然相視,其中一人掩嘴笑道,“今日咱們就跟貴人沾沾光!醫官娘子做的定然是好的!”
傍晌,東衙小廚房升起袅袅炊煙,馥郁香氣鋪灑得哪哪都是,剛下值回衙的官差走到此處,都禁不住放緩了腳步,竊聲私議。
“從前走到這兒都是藥味,自從那位來了,怎就變味兒了呢?”
“慎言吧,誰不知江左現在就是鬼門關,那位既能舍了前程闖進來,也不失為一介堂堂丈夫,何況他來了,朝廷能斷了這邊的供應麽?”
“也是,還是廖兄看得遠……”
兩人正說着,負責給東衙送飯食的雜役打他們身前過去,口中唱諾,“二位官人。”
“哪兒去?”
“托貴人福,醫官娘子今日制了祛寒湯給大夥暖暖身子,剛喊了小的去取。”說着,豎掌擋在嘴邊,壓低了聲道,“官人們盡早去膳堂,晚了可就沒了。”
東衙院的小廚房裏,大鍋裏沸水吐珠,一只只白胖的嬌耳如弄潮兒一半上下翻滾,王蘇木撈出一枚,嘗過鹹淡後,裝入白瓷大碗,撒入胡椒粉跟胡荽末,端去送給裴骘。
“大人仔細燙口。”
見王蘇木将碗放下,福了福身便要離去,裴骘話到嘴邊便脫口而出,“你食過了麽?”
王蘇木實誠回道:“托大人的福,今天阖衙上下都能吃到。”
……當他沒問。
裴骘抿了下唇,一群烹肉都要撒糖的本地戶,品得出北地大開大阖的美味麽?!
此時此刻的膳堂裏,上至縣丞下至普通官差,無不食得大呼過瘾,數九寒冬天,堂內一派熱氣蒸騰。
“醫官大人真乃神女下凡啊!這樣的湯藥我願日日痛飲!”
“你想得挺美!”
“我今日聽醫館的人說,醫官娘子制出的方子卓有成效,她跟裴大人也不會在咱們這裏呆太久吧。”
“唉,說得可是。還想着待醫官娘子松閑下來,鬥膽去問問能不能幫我妻姨看看頑疾。”
“我也是,毗陵郡的醫館都看遍了,也沒治好我娘。”
“且看吧,時疫一時半會還過不去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