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夜涼如水。
牆板那邊傳來“篤篤篤”的幾聲輕叩。
“阿兄?”王蘇木裹着被子貼到牆邊,“怎麽還不睡?”
“下午睡夠久了。”王商陸對着牆低語,就好像能看到妹妹的臉,“四娘……”
“嗯?”
“我們在京城日日安逸,無法想象、也不敢想你都在經歷些什麽,自你走後,祖母身子骨差了許多,你也知道,她老人家性子最是堅韌,你來信那日,款冬跑來與我們說,聽見祖母在佛堂裏低聲哭了許久。我們幾個做兄長的,确實也太沒用了些。”
王蘇木一骨碌從床上坐起來,額頭抵在牆上,打斷王商陸的自責,“醫海無涯,術有專攻,你同二阿兄一個擅小方脈,一個精正骨,論及消疫都不及我合适,阿兄又何必妄自菲薄?”
王商陸苦笑,“四娘,你總把別人的感受放在前面,就不覺得委屈了自己麽?”
“阿兄不是‘別人’。”
她帶着點執拗的聲音,讓王商陸仿佛又看到了那個五歲的小人兒,忍着胳膊脫臼的疼,憋着一泡淚擋在王商枝身前,倔強地跟一群質疑王商枝的小蘿蔔頭置辯,“二阿兄很厲害的!”
猛一下就被回憶戳中了心底最柔軟的地方,王商陸柔聲與她道,“阿兄知道了。”
忙碌一整天的王蘇木眼皮沉沉,王商陸與她講的話,就好似雲端念的經,進了耳朵卻沒進腦子。
“四娘,裴太傅德高望重,斷不能因他虛懷若谷就得寸進尺,你與他相處的時日也不短了吧,可有犯小孩子脾氣冒犯到他?”
“……嗯……”
王商陸的心再一次飄飄悠悠地提了起來,“是因為什麽事?”
等了好半晌,牆那邊都沒有回應,王商陸無奈地嘆了口氣——竟然睡着了。
翌日中午,懷淵特意讓老吳去山下買了幾簍蟹,備了螃蟹宴給王商陸接風洗塵。
三人圍坐一桌,懷淵舉杯,“山中多有不便,只能略備薄酒,還望照月多擔待。”
王商陸聞言立時受寵若驚,一沖動,便将心中還沒放下的“四娘到底在他跟前犯了什麽事”的忐忑帶了出來,“太傅太過言重,某愧不敢受。更何況兵荒馬亂中,四娘一直得大人庇佑,恩重丘山,過彼天地父母,王家上下都銘記在心。只是四娘性子魯直,若有冒犯之處,還望太傅切勿與她小女子計較。”
懷淵淡淡一笑,“照月見外了。”
王商陸心裏說不上來的怪異感又刺撓了一下,蟹還不曾吃,他先悶了一口酒,啊,辣得燒心。
王蘇木南下前,別說吃蟹,便是見都不曾見過。雖說長洲産蟹,但莊子裏的老吳夫婦得了扈辛之的吩咐,做蟹都是怎麽精細怎麽來,什麽金銀夾花、蟹胥燒飯、蟹羹蟹包這些,因此囫囵個的蒸蟹,今日實打實是第一次呈到餐桌上。
瞪着碟中的紅殼怪,王蘇木麻了爪,手指肚一下又一下地捋着蟹螯上的毛,燃着熊熊求知欲的眼神不屈不撓地盯着王商陸的手,她好有樣學樣。
“年關在即,照月有計劃去探望謝公麽?”
懷淵口中的謝公,指的就是王商陸的外祖。
正想給王蘇木剝蟹的王商陸難掩震驚,他外祖非官非名士,不過是越州城中一介草藥商人,裴太傅竟然連這個都知道?!
“謝公高義,時疫最嚴重的時候,保障了涉疫郡縣的藥草供給。”懷淵一邊同王商陸交談,一邊熟練地剝好一只蟹,稀松平常地換掉了王蘇木碟中那只。
王商陸愈發驚到了,天靈蓋就像他手上那只被揭開的蟹殼,涼風絲絲往裏灌,但懷淵下一刻的話,又似向他腦中澆入了一勺熱姜汁,讓他通體都熱絡起來。
“朝中的嘉獎還需等時疫徹底過去後才能賞賜下來,我既奉聖命鎮守江南,又是晚輩,于公于私都有必要親自登門拜訪。長洲到越州僅一日路程,如果你也有意,我便命人籌備起來,不日即可出發。”
細細算來,王商陸已有四年多時間沒能得見外祖父跟外祖母了,懷淵的提議正中他下懷,很難讓他不動心,他躊躇再三,“這……這會不會太勞煩大人……”
“舉手之勞而已。我既與照月同往,謝公跟謝老夫人應該不會介意多帶一個人吧?”說着,懷淵轉頭看向王蘇木,手上不停,又往她盤中添了一只蟹。
聽到這裏,王商陸終于找到心中怪異的根源了——明明他跟四娘才是一家人,緣何太傅大人的言行舉止,卻總給他一種他在已婚妹妹家做客的錯覺?!
三日後,一行人啓程出發南下越州。
跟北方的凜冽硬朗不同,江南的冬天,黛瓦白牆小橋流水,氤氲着霧灰色,濕冷的空氣中偶爾還會飄送來一星半點的臘梅幽香。官道兩旁就是山野,間或會遇到些零零散散的農戶在路旁售賣山林特産。
王蘇木貪戀沿途的景致,時不時就挑開車窗簾看看,鼻頭被吹得濕濕涼涼。
似有人騎馬從隊伍頭前折返過來,車夫放緩車速,侍衛馭馬到車窗外,敲敲窗戶遞進來幾個油紙包,“大人讓屬下來傳話,女郎、郎君若是無趣,便吃點山貨解解悶。”
王商陸先頭謝過,王蘇木逐個打開,有大小不一的山核桃、香榧子、白果混在一處的炒貨、有山果幹,還有素樸的饴糖,打眼一瞧也能猜到,都是剛從路邊村戶處買來的。
做兄長的忍不住又酸了一把,堂堂太傅,竟能心細到這般地步……
炒貨還帶着剛出爐的溫熱,王蘇木剝開一粒白果,習以為常地先送到王商陸嘴邊,“阿兄,這個涼了就變硬了。”
王商陸擡手接過,捏在指尖,并沒急着往嘴裏送,腹中百轉千回,嘴上卻道:“你要吃什麽,我給你剝,女孩子的手幹多了活計就該變粗了。”
“出門在外,哪顧得上那許多。”王蘇木挑了枚杏幹塞進嘴裏,酸得她一激靈,眯了眯眼,像只貍貓。
王商陸心下剛攏起的一點愁雲被她猝不及防的鬼臉擊碎,無奈地輕笑一聲,“太傅一日萬機,還對你照顧有加,做阿兄的,是既放心,又不放心。”
話說得隐晦,但王蘇木聽懂了,她轉轉眼,慧黠一笑,“阿兄,我有數。”
王家兄妹間的信任是無條件的,聽她這麽說,王商陸便也不再多言。
天色将将擦黑,馬車駛進越州城,停在了城東謝府門前。
門房進來通傳的時候,謝膺正準備跟老妻用晚飯。
剛撩袍在桌邊坐下的謝膺猛一擡眼,“說清楚,是哪個三郎?”
謝家人口簡單,王商陸的母親行二,上下各有一兄一弟,巧的是,長房家也有個“三郎”。之前時疫鬧得最兇的時候,為給疫區湊藥,不光謝膺自己,家中成年兒孫一應都外出尋藥去了,因此老人的第一反應是他們回來了。
門房是謝府老人了,一拍腦門,“主家,是大娘子家的照月郎君!”
“當真?!”謝膺跟老妻不禁喜出望外,雙雙起身向外。
謝老婦人不放心地壓了壓鬓角的華發,“夫君,我這不失禮吧?”
謝膺一把扯住老妻的手,“照月又不是外人。”
謝老婦人扭頭跟丫鬟叮囑一句,“碧芳啊,讓廚房備飯,做些好的,要快,三郎嗜甜,給他做個熱乎的甜湯。”
兩位老人相偕穿過回廊,一聲熟悉的“外祖父、外祖母”,頃刻間就濡濕了謝老夫人的眼眶。
王商陸從回廊另一頭跑來,隔老遠就大禮跪拜在地,“兒不孝……”随之便泣不成聲。
謝老夫人幾步過去,拉他,“好孩子,起來,起來,天冷地上涼,讓外祖母好生瞧瞧。”
王商陸強止住淚,用袖子胡亂擦了把臉,赧然起身,“外祖父、外祖母,照月今次帶了貴客來。”
他一側身,老人才注意到,不遠外的回廊亭內,還立着一男一女。不等他介紹,二人已近前幾步,懷淵風姿落落揖禮在先,“謝公、老夫人,安瀾有禮。”
王蘇木跟着一福,“兒王蘇木,敬請謝公、老夫人康安。”
王商陸低聲替二老解釋,“那位是當朝太傅大人。”
謝膺跟謝老夫人大驚失色,正要施禮,卻被懷淵眼疾手快穩穩扶住,“今日某以晚輩身份前來拜訪,事先未遞拜帖,失禮在先還望二老寬恕則個,若二老不棄,便也喚某小字安瀾吧。”
謝膺覺得棘手,“這如何使得……”
眼見要為個稱呼僵持不下,一旁的謝老夫人卻按捺不住歡喜,牽住王蘇木的手往裏走,“你可就是王家四娘?颠簸一路可是辛苦?”說着,看似無心地給謝膺遞了個眼色,“孩子們都餓了。”
“是是是,先用飯食!”
懷淵對那聲顯見是将他也包含其中的“孩子們”頗為受用,跟謝膺又謙讓一番,欣然舉步。
花廳裏板凳餐具已重新添置,熱氣騰騰的飯菜也陸續上桌。
待衆人落座,王商陸不由問了句,“舅父舅母他們呢?”
謝老夫人道:“你兩個舅父跟兄長們都在外頭尋藥,頭幾日接了信,都已在返家路上了。頭前兒呀,長洲不是出事了麽,你二舅母的姑母借道越州回娘家避難,我一想啊,她嫁的可是大都督府長史,這得是多大的亂子。你舅父兄弟們都不在家,說千道萬,真亂起來,我跟你外祖父也護不了她們周全,索性就讓你舅母嫂子她們各回各的娘家了。”
懷淵拱手,“謝公、老夫人大義,舉一家之力救疫區于危難。”
謝膺擺擺手,“誰叫我被那王沉勖纏上,昔日同窗之誼,今日兩姓之好,我不幫襯着他些,難免要被戳脊梁骨,真真冤家。”
謝老夫人桌下狠狠碾了他一腳,面上對懷淵笑道,“安瀾啊,他總是這般口無遮攔,你莫忘心裏去。”
懷淵失笑,以茶代酒朝謝氏夫婦舉杯示意,“謝公真性情。”
謝老夫人殷殷轉向王商陸,“照月,此番可是能在家裏多住些日子?等你舅舅們回來一家人見見再走,嗯?眼見年關也近了,你總不能在路上過年吧,要不過了年再回?”
燈燭下,老人的期盼帶着懇求之意。
王勉本就有意讓他陪王蘇木過完年再回京,但王商陸也不能放妹妹伶仃一人回長洲,而他卻留在外祖家享受團圓,他一時有些騎虎難下。
還是懷淵替他解圍,“老夫人所言極是,久別重逢實乃人生一大幸事,照月有何理由不留下。”
王商陸口吐實言,“數年不曾侍奉二老膝下,照月本應多多盡孝,只是四娘時年一人扛下時疫之擔,如今時疫未散,四娘責任未盡,照月想為她分擔一些……”
懷淵在一旁道,“多留些時日也無妨,待二位公子返家,某也想就藥草行情請教一二,今次江左爆發時疫,虧得有謝公坐鎮,倘若發生在別處,就另當別論了。前車可鑒,當未雨綢缪。”
聽他此言,謝膺心下不由對這個剛過而立便身居要職的太傅肅然生敬,“大正有太傅,當是黎民蒼生之福。”
一頓飯吃得賓主盡歡。
懷淵跟王蘇木各自被安頓住下暫且不提。
王商陸送二老回院的途中,老管事來請示謝老夫人,問贽禮如何安置。
謝公回頭看了眼王商陸,“你帶來的?”
王商陸苦笑,“兒雖有心,但長洲城裏百廢待興,轉了一天都一無所獲,太傅說,慣沒有兩手空空就登門的道理,便讓四娘從莊子裏的物産裏挑了些。”
謝公跟謝老夫人對視一眼,“去看看吧,備些什麽回禮心裏也好有數。”
東門內院,從馬車上卸下來的竹筐跟木箱擺了一地,竹筐裏裝着的是新鮮果蔬禽畜河鮮,樣樣鮮嫩水靈,在時下這個季節,亦實為難得。
謝老夫人仔細交代管事,“客人是精貴人,廚下萬萬不可有半分差池。”
待竹筐被庖廚搬走,院中僅剩兩只木箱,得到授意的管事親自掀開木箱一瞧,只見箱中碼着大大小小的錦盒,“家主,這……”
謝膺上前,好奇地取出一只打開一瞧,當即胸中就泛起驚濤駭浪,他叩上蓋子,又取出另一只打開,更為震驚,他強自鎮定地命人将箱子擡至他的書房。
直到回了內院,他屏退了下人,才一臉肅色地問王商陸,“照月,太傅他在京城口碑如何?”
王商陸被問得莫名其妙,“祖父常道當今太傅實乃朝中棟梁,年輕有為公忠體國。外祖父緣何有次一問?可是哪裏不妥?”
謝膺神色複雜地看着他,再看看自己的老妻,“你可知箱中之禮為何物?單那一只錦盒中的藥材,便值傾城之價。兩箱,怕是能抵整個江南道。”
謝老夫人跟王商陸聞言俱是大吃一驚。
“如此舉重若輕地送出如此重禮,他敢送,但我謝某卻不敢收。”
王商陸明白,沉吟片刻,“外祖父,太傅雖位高權重,但也不失為胸襟坦蕩之人,如有顧慮,明日問問便知,大不了拒了,無論是謝氏還是王氏,都非攀龍附鳳之輩。”
謝膺忖度半天,似乎除此之外也別無更好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