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憑武力值橫蹚六界的懷淵也并非沒有弱項,比如在處理人情世故的時候,他就顯得沒裴骘那麽通達靈巧。
從他送了謝家兩箱奇珍異草就能看得出來,他以為是投其所好,殊不知卻因過于貴重而遭到謝膺的猜忌。
由是第二天當他被謝膺試探那兩箱藥草來處的時候,他乍一開始還沒意識到症結所在。
“那兩箱藥草之珍貴,老朽跟藥草打了一輩子交道都不曾得見,不知太傅是從何處得來的。”
“我封地裏長的。”要說他也沒撒謊,軒轅丘随手一薅,便是此間至寶,見謝膺欲言又止,懷淵神色一轉,“謝公,可是有何不妥?”
“太傅送來的,株株堪稱極品,就是太過貴重了,老朽當不得。”
懷淵端起茶盞,撇了撇浮沫,“管它多貴重之物,都只在真正了解其價值的人手上才有價值。它們在某的手上,不過是一堆草。謝公懂藥、識藥,又深明大義,相信定能物盡其用,如何就當不得?”
謝膺還在遲疑的功夫,管事來報,說大郎父子四人已到城外十裏街亭了。
這可是一樁大喜事。
謝膺立時起身拱手,“太傅寬坐。”
“謝公自去忙。”懷淵将茶盞擱至一旁,“我去瞧瞧四娘。”
王商陸體恤外祖父年事已高還要打點鋪中生意,便自告奮勇攬下了看醫館的營生,而閑不住的王蘇木便陪在兄長左右,給他打打下手。
越州本就不大,謝王兩家的關系的更是人盡皆知,乍一聽說京城王家的兄妹來坐堂,有病沒病的百姓都慕名而來。
懷淵到的時候,王蘇木手上拈着銀針,正被一個五六歲的小娃抱着大腿抽抽噎噎,“娘子你若騙我我就不跟你好了……你說紮針不疼的……阿才不想疼……”
孩子母親在一旁忍着想揍他的沖動尴尬陪笑,“這孩子……”
“不妨事。”王蘇木朝她做了個安撫的動作,慢慢将針送進孩子手背,嘴裏還道,“你既然怕疼,為何還要賴在我這裏?”
捕捉到她眉眼裏藏不住的慧黠,懷淵腦中跳出裴骘對她的評價:刁貍!
“阿才……阿才也想要咕咕雞。”
原來,王蘇木擔心時疫會在幼童中潛伏擴散,她便想趁這兩日在越州城的孩童中摸摸底。但成人都忌憚去醫館,又遑論稚子,王蘇木為此特意在手藝人那裏定了一批絨絲編就的小雞,舉凡是主動來堂裏給她檢查的孩子都可以得到一只。
鄰裏坊間的頑童日日湊在一處玩耍,很容易便一傳十十傳百。
見堂中有女眷在,懷淵自是不便上前,人在堂中晃了一圈,便徑直去往後間庭院坐下了。
阿才的母親留意到他在王蘇木面上盤桓的視線,忍不住打趣道,“王娘子,是不是你家郎君接你來了?”
王蘇木的注意力一直放在被針紮蔫的阿才身上,一時沒反應過來,不明所以地擡頭看她。
阿才母親朝窗外懷淵坐着的地方微揚了下下巴,“我娘家就在吳郡,奉旨南下抗疫的王姓女醫官便是您吧?世間女子萬千,王娘子的毅力跟魄力都委實令人欽佩。我們姐妹間閑暇時瞎聊,肖想得是何等胸襟的男子,才能配得上王娘子這般膽魄的大女子。”她眼波宛轉,豔羨的目光又捎了眼窗外那驚才絕豔的男子,“今日有幸窺見,當真是不同凡響。”
王蘇木順着她的目光眺出窗外,待看到懷淵,她倏地收回視線,連連擺手矢口否認,“不是,娘子你誤會了。”
阿才母親一副過來人都懂的不置可否,“王娘子在疫區救死扶傷的時候,你家郎君是不是就守在一江之隔的無疫區啊?”
“……他不是……”王蘇木百口莫辯,“他就在疫區……”
“什麽?!”阿才娘子似是聽到了什麽蕩氣回腸的新折子戲,往上托了一把阿才的屁股,往王蘇木跟前傾了傾上半身,“天爺!為了你,他連疫區都敢闖?!”
“不是……”
可阿才娘如何還能聽得進去,自顧沉浸在驚天地泣鬼神的腦補中。
阿才突然這會兒出聲,“娘子,我可以有小雞了麽?”
王蘇木撚了撚銀針,“可以呀,如果你乖乖把娘子開的藥也一并喝了,除了小雞,四娘子再送你一只山……”
窗外的男子突然恰到好處地清了聲喉嚨,已到王蘇木嘴邊的“山大王”便就此收住了。
“娘子要再送阿才一只什麽?”
“嗯……再送阿才一只山梨膏糖好不好呀?”
糖對孩子的誘惑那可真是太大了,阿才頓時雙眼冒光,重重應下。
王蘇木替阿才收了針,寫好方子又殷殷叮囑幾句,目送他們母子離開,懷淵才信步踱進堂中,“忙完了?”
“是,大人怎麽來了?”
“謝家親人團聚,我一個外人夾在其中,多有不便。”
照他這麽說,王蘇木又何嘗不是“外人”。
“不如,我們去踏雪尋梅?”
“哪裏有雪……”嘴上雖質疑,但她的腳底卻已經很實誠地朝堂外邁出了步子。
懷淵愉悅地彎起嘴角,追了上去,“又不是難事。”
王商陸在城外迎到他的大舅父謝拙時,天空開始飄雪。
“下雪好啊,是照月給咱們帶來了北方的瑞雪,明年就都好了!”謝拙久久抓着王商陸的手不放,“到舅父車上來,你母親可好……”
路面上很快就鋪起一層白霜,車轍碾過的印跡,不多時就被覆住。
城西北有座大雷音寺,懷淵跟王蘇木逛到此處的時候,雪正盛。
山門外兩個小沙彌,吭哧吭哧掃着門前雪。
“小師父,寺中有臘梅麽?”
“郎君算是找對地方了!越州最好的梅花就在我們寺裏了!”
懷淵朝車門處攤開掌心,車中很快伸出一只柔荑搭在其上,借力。
“嗳?”歲數稍小些的那個小沙彌拄着比他高出許多的苕帚,呆呆地望着随後跳下車的女子,“你不是……在廣安堂坐診的女菩薩嘛?”說着,他小心翼翼地從懷裏摸出了一只小絨雞,對暗號一樣捧到王蘇木眼前。
王蘇木彎下腰,從随身背的荷囊裏取出一小包姜糖,放在小雞旁,“不知能不能跟小師父換兩盞熱茶?”
小沙彌忙不疊推拒,“昨日蒙娘子施齋飯,今日再受娘子之物,菩薩該怪罪了。區區粗茶,請二位施主跟小僧來。”
王蘇木慢條斯理地起身看着他道,“冰天雪地裏呆了這麽久,驅寒的姜糖不要,小師父是想試試我開的苦藥?”
是孩子都聽不得“藥”字,兩個小沙彌你看我,我看你,不約而同地摸起了光頭,“那……那……這……這……”
被驢欺負的軟柿子,也就只能撿稚童下手,懷淵無奈地瞥了她一眼,“勞煩小師父帶路吧。”
大雷音寺依山而建,石階兩旁,點綴着萬株梅花,花氣上蒸,暗香浮動,不絕于縷。蓊蓊郁郁的花冠間,偶見飛檐,足下泉水淙淙,移步換景,美不勝收。
王蘇木全程都沒開口,她第一次感覺眼睛不夠用、鼻子不夠靈,她想把這一刻的美景跟香氣都镌刻進腦海中。
一不留神,王蘇木腳下被絆了個趔趄,好在懷淵及時扶住了她,然後便理所當然地握住了她的手。
“大人?”王蘇木下意識掙了下,沒掙開。
“老人言:走路不看景,看景不走路。你是想看風景,還是看路?”懷淵用寬大的袖子擋住與她相握的手,佯作漫不經心地眺着半山腰的石塔,淡淡地問她。
“我可以一邊看路,一邊看風景。”王蘇木嘴硬。
“喜歡這裏?”
“嗯。”
香風輕送,此情此景,恍然間讓懷淵想到了他的軒轅丘,春有蕙棠夏有荷,秋有霜菊冬有梅,四季皆是繁花似錦,想必她一定喜歡。
又一轉念,他猛然意識到,自己竟然萌生出要将一個幻境中的人帶回現實的想法。
懷淵将牽着她的那只手背到身後,“四娘,你信轉世之說麽?”
“為醫者,敬畏生死,要做的就是能讓病患活好當下。盡管嘴上不能說,但我還是寧願相信,日月永長,天高海闊,業散不盡,山水一程。”
懷淵胸口遽然感受到一陣劇烈的心悸——這怕是裴骘心魂将要歸位的訊號。
他可以幫裴骘撐一時,卻不能替代他執掌此間一世。那顆寂寂廖廖數萬年而不自知的心,于這一刻,為一瞬息的茫然所觸,懷淵冷不防将明知不可能的可能問出了口,“倘若可以換一世活,而我也不再是裴骘。你……願意放下此間所有,跟我走麽?”最後一個字的音落下時,他的視線恰好落進她眼中。
一只停歇枝頭的鴉雀似是發現了新的食物,猛蹬了下樹杈振翅飛走,蓬松的落雪跟綠萼的花瓣紛紛揚下,撒了懷淵跟王蘇木一頭一臉。
王蘇木向前走出兩步,聲音自身前傳來,“我幸與大人經時疫、歷戰亂,蒙大人數次相救于危難之中……”
懷淵停駐在原地未動,她轉回身來,視線在他面上左右端詳了一番,無端讓懷淵以為她要說出些什麽讓他洩氣的“但是”來,卻不料她以稀松平常的口氣換了話鋒,“梅雪落滿頭……”
就在懷淵被她懸起來的心尚不及做出回應時,她主動擡手,拂落他發間的花瓣,還偷藏了一瓣夾在指尖,而後落落大方地回望着他,續道,“不知是不是舉頭三尺的神明在暗示,該當與君共白首。”
想當年他大殺四方鏖戰六界,待到天下萬安他功成名就時,心底都沒起一絲波瀾,而今卻因她一句“該當與君共白首”,竟讓他的心海在一瞬翻起滔天巨浪。
懷淵不善、亦不習慣外釋自己的心緒,他久久無言,頓了好半天,才近前半步,如獲至寶般地将她牽進懷裏,又小心翼翼地将下巴擱在她的頭頂。
幻境又如何,替身又如何,哪怕只有一瞬,他都甘之如饴。
馥郁花香中,王蘇木再一次聞到了沉水香。
“哎呀!”剛在山門外得了糖的兩個小沙彌奉監院之命來傳話,一不留神卻撞見如此一幕,情急之下兩人竟也緊閉着雙眼抱到了一處,嘴裏不住念“善哉”。
王蘇木迅速跟懷淵分開,佯作看花。
懷淵好容易平複的霁朗心境中,收獲千帆過盡漁舟歸港的圓滿。
年紀稍幼的嘉善把頭埋在師兄的肩頭,不敢擡頭看,口中飛快地念:“師叔說,女菩薩仁心仁術,相遇即是緣法,大雷音寺別無所長,惟願以梅相贈,還望女菩薩莫要嫌棄。”
王蘇木聞言驚喜不已,與懷淵相視一笑,歡喜地随二位小沙彌去暖房挑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