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過了年,時間就過得飛快,陽春時節,一道密旨召裴骘跟王蘇木返京,并許以長洲水師沿途護送的特權。
“怎會如此突然?”扈辛之提出疑惑,其實是在為裴骘的處境擔心,“京中有嵩王坐鎮,宮裏還有那位守着,橫豎也不差你一個,你在外邊替她壓着陣腳,不是更合适麽?”
言不盡意,有些話不便明說,點到即止,相信裴骘也能懂。
時局詭谲,長洲之役後,他們沒一天敢懈怠,順藤摸瓜往下查,越查越讓人觸目驚心。粟恃、建海、倭國,明裏暗裏地勾連着大正的官、商、士,盤根錯節的關系,猶如蛇穴中亂媾的蛇群,互相攀纏的背後,難掩各自腹中難填的欲壑。
這張存于版圖之下的暗網正在悄然布局,一旦織就出雛形,則牽一發而動全身,足以撼動朝基,将大正置于傾覆之地。
裴骘與扈辛之年前年後接連送出三封八百裏加急密折,卻都如泥牛入海一般。如果說召回裴骘就是她對此做出的回應,全然不似她的行事作風。
扈辛之很難不往最壞的地方想。
歷朝歷代,帝師都是極清貴的存在,隐于帝王身後,誘掖後進、裨補闕漏,受天下敬仰尊崇。先帝臨終托孤,無異于将裴骘拉下神壇,轉而架到了一個很尴尬的位置——頂着帝師的頭銜,幹的卻淨是攝政王的髒活。先頭晉王造-反,平亂護駕的是他;江左爆發時疫,他又以身涉險坐鎮疫區;此番長洲暴-亂,執劍壓陣的還是他。
他沒有辜負嵩王為他取字時的期許,“安亂局、挽狂瀾”。
然而威重令行是要付出代價的,被授予多重的權柄,就會埋下多大的禍患。內憂,“太傅坐大,恐生尾大不掉之勢”的威脅論傳了也不是一兩天了;外患,建海、粟恃,包括與之勾結的狐群狗黨都将其視為眼中釘。
說一千道一萬,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此行勢必兇多吉少。
見裴骘久思不語,扈辛之又道,“察子的消息不能是空穴來風,蠻夷既敢放話要除掉你,便不可不防……”
裴骘突在此時擡起眼來,低聲打斷他道:“你說皇上為何要在密旨中特別點一句長洲水師?”
翌日,寅卯相交之時,天還黑着,長洲碼頭已是一派熱火朝天的景象,船工們絡繹不絕地往貨船上搬運着貨物,饒是裝滿一船走一船,後面還排着一長溜待裝貨的空船。
早春乍暖還寒,準備出攤的早食鋪老板眼熱地拉住一個壯碩的船工打聽,“小哥,這是哪家商號的船隊啊,許久沒見此般大的陣仗了。”
那船工一咧嘴,露出一排森森白牙,靠近一點似乎都能被他周身散發的熱意蒸到,“主家姓何,是做藥材生意的。”
一聽說是藥材生意,早食鋪老板忍不住搖頭直嘆,“眼下這年景,真真是天老爺往賣藥的兜裏送錢……”說着,腦子裏已經迅速過了一遍江南那些大藥鋪的名號,手上勞碌不停,口中卻嘀咕,“倒不記得哪家藥鋪的掌櫃姓何……”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當朝已經鮮有人知道京城曾有一家慈名天下扶傾濟弱的醫館“何合生”了。
“起錨——”伴着一聲高亢的號子,又一艘貨船駛離岸邊。
貨艙裏,高大的船工将肩頭的麻袋往地上一杵、一推,另一只手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抽掉了麻袋口的系繩,這包“貨”向後仰倒的一瞬,一個浪打來,船身載晃了一下,船工腳下不穩,身子一歪就結結實實地撲在了剛卸下的麻袋上。
一聲悶哼從麻袋裏傳出,沒了束縛的麻袋口松松垮掉,艱難地掙脫出一顆腦袋。
“大人?!”
近在咫尺的臉埋在她肩頭不遠的麻袋堆裏,一動不動。
王蘇木試着用肩膀頂了頂他,又喚了他一聲。
裴骘動了動,懶洋洋地從她身上翻到一側,在柔軟的貨包堆裏調整了個舒服的姿勢躺好,胳膊卻還環在她腰上,閉着眼“噓”了她一聲,口中喃喃,“別人扛的都是棉花幹草,我成宿沒合眼不說,扛的還是個大活人,讓我歇會兒……”
王蘇木周身被麻袋裹得像個繭動彈不得,男人的呼吸撩得她耳根陣陣發燙,“……大人總不至于連挪一下的力氣都沒有……”她自己不知道,當她刻意壓低聲抗議的時候,反倒軟軟柔柔得更想讓人“欺負”,男人的唇沿在暗色裏彎出一個得意的弧度。
又過了好半晌,就在王蘇木險些被他的假寐騙過去的時候,他才佯作嘆息道,“你既為醫者,理應知曉沉疴不愈之人,身上太容易乏力……”
他之前渾身是血命若懸絲的戰損樣貌讓王蘇木至今心有餘悸,聽聞此言不由心頭一驚,再一次嘗試從他胳膊下抽出手來,“大人舊傷發作了?我替大人把脈看看。”
裝病的裴骘豈會讓自己輕易露出馬腳,嘴上又湮了聲,但箍着她的胳膊卻在暗中跟她較勁。
王蘇木又掙了兩下,無果,稍一聽辨他氣韻悠長的呼吸,這才恍悟,抿了抿唇,“大人可知,我失語那麽久,為何又會開口了?”
裴骘不解其意,支着耳朵聽她說。
“妙峰山地動那次,大人為救我身陷絕境,聽着大人的氣息在我身後一聲弱似一聲的滋味,比數着自己的生命一點一點流逝還要惶惶……”
裴骘心頭一緊,正要感動,卻聽她好整以暇地說完下半句,“但這會兒呢,便是不切脈,聞聲息也知大人氣田豐沛得很,以大人的福澤,定當能作長壽仙。”
便是傻子也能聽出她話裏的揶揄,裴骘低聲笑了半晌,圈着她又往自己懷裏帶了帶,“這世間怕是也找不出第二對如你我這般經歷過這多磨難的男女了吧,兜兜轉轉,命定你我才是天作之合。我外祖父已經去你家提親了,只待我們回京定下日子就成親。你若還不習慣我在你身邊,勞煩你提前适應一下。”
王蘇木默了默,“震驚如斯,這般诨話竟是從太傅之口說出。”
裴骘理所當然地點點頭,“幾經生死,我也想開了,意外和明日都說不好誰先誰後,我不想身後抱憾。莫說诨話,荒唐事我也能試試……”他眼神幽幽,如暗夜中蟄伏逼近的饑獸。
王蘇木心頭一跳,“大人!”
“咦,成婚後你也打算一口一個大人、太傅地叫麽?”幽暗的船艙裏,裴骘的眸子映着燈燭,似有星子墜入其中,“不妨叫我一聲安瀾聽聽……”
說是這麽說,他卻并不給她機會,越壓越低的聲音下一刻就吞沒在唇齒的輾轉厮磨中。
江水搖曳,晃得人也心旌搖蕩,深深陷在柔軟的貨包中,裴骘一時分不清是四周的棉花堆更軟,還是人更嬌軟。他極盡克制地在她肩頭咬了一口,在她頸間又埋首片刻,面上才漸漸恢複往昔的冷沉自制。
春風狂浪,掀得船身又是劇烈一顫,王蘇木失去平衡往前撲去,憑空胡亂一抓,立時惹了裴骘“嘶”的一聲,一把鉗住了她犯事的手腕。
船搖晃不止,懸在窗口的輝火亦在裴骘眼中劇烈躍動。
更像狼了。
“你松手。”王蘇木強充冷靜地用另一只手理了下額前的碎發,重新端坐好,刻意拉開兩人間的距離。
船外江水滔滔,拍打在船舷上發出的聲音,卻在裴骘腦中耳中激蕩出轟然回響,她是醫者,被她“親手挖掘”出自己身體最真實的反應,就好比藏在心底深處的小男孩的遮羞布被掀開,讓他本就難捺的欲望,裹挾着鋪天蓋地的羞恥感卷土重來。
相顧無言的靜默中,王蘇木垂下眼睑,遮住其中的懊惱跟尴尬,明明方才兩人已在情動深處适可而止了,也算是維系住了彼此的體面,她怎就那麽不小心呢?!她自欺欺人地将那只罪魁禍“手”別在身後,懲戒味十足地捶了一把麻袋,然而剛才結結實實地感受到的他隐忍的代價,卻在腦中久久揮之不去。
王蘇木心底天人交戰了無數個回合。
船艙內,裴骘鼻息重重地噴出一口濁氣,無意識地舔了下唇,放在大腿上的一雙重拳攥得手背青筋畢露,透出正主心中的躁郁。
王蘇木又撫了下額前莫須有的發絲,用平時問診地口吻問他,“大人忍得很痛苦麽?”
裴骘應聲反诘來掩飾心底的尴尬,“怎麽,小王醫官有解方?”
他話音剛落,窗外唯一一盞燈燭被風撲滅,青灰色的曦光四起,窸窸窣窣的細微聲中,王蘇木不動聲色地湊到他跟前,細膩的臉龐像一枚剛從殼中剝出的鵝卵,散發出溫潤的光芒,镌刻進他眼底。
王蘇木咬了下唇,似是做下個什麽決定,她抓起裴骘的一只手。從旁撈起一條繩帶,将他的一雙手捆過頭頂,緩緩吊上了頭頂的艙梁。
她其實系得很松,稍稍用力就能掙開,裴骘由着她擺布,不解其意地喚了他一聲,“四娘?”
王蘇木沒應他,做完這一切,重新衣冠齊楚地在他身前跪坐下來,默不作聲地看着他,眼中滿是憐惜。
裴骘唇邊的玩味漸漸隐沒進四周的青黛中,眼睛牢不可拔地注視着她的舉動。王蘇木輕輕柔柔的呼吸聲中,交纏着的他的呼吸卻漸漸粗重起來。
“大人,放輕松。”
直到她的手摸向他腰間的一瞬,一個答案才在裴骘胸口呼之欲出。
她竟敢!……她怎麽敢!
呼吸一度停滞,隆隆戰鼓似從天邊,又似從遠古擂響,振聾發聩,令人血脈贲張。
繁複的腰帶在她靈巧的手下不堪一擊。
“太傅大人,某自當勉力一試,還望大人不可輕舉妄動。”
下一刻,他的雙眼就被腰帶纏住,那雙救治過他很多次的手,這一回,趁他神志十分清醒的時候,在他身上點起一把足以将他燃燒殆盡的熊熊烈火。
裴骘的身心,從不曾像今日這般潰不成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