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幾近朦胧狀态時,門輕輕地開了,我驚訝地看到,忘塵兩鬓的發絲竟然全成了雪一樣的白色。常常聽人說的一夜白頭,真的看到時竟還是不敢相信。
我揉了揉眼睛,這回看得真切,他臉上寫滿了痛心,追悔的神色,隐隐又透露出一絲絕決的堅忍。他的手牽着一個若隐若現的影子,那一抹淡淡的紅色只能依稀可見,他是那樣小心翼翼,仿佛是手捧着一件千年的古瓷。
我和席寒肅然起敬,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
忘塵苦笑一下,對席寒說:“緣起緣滅,只是一念之差。現在只求你能再幫幫我們,讓她入了我的體內吧,我願攜她一生一世。”
聽了此話,象席寒這樣冷冰冰的人物也輕輕吸了口氣,低沉的說道:“蓉兒的魂魄再有一個時辰就會魂飛煙滅,支撐她到現在的執念已經完全消失了。”說話間,那淡淡的紅色似乎又淺了幾分,席寒繼續說道:“現在唯一的機會就是讓她及早地轉世投胎。”
聽到此話,忘塵已落下清淚數行,蓉兒用虛弱的聲音勸慰着:“別哭,讓我再看看你,記住你的模樣,來生,你可再不能丢下我獨自走掉啊。”她的容顏已經模糊不清,但我卻能感受到她是那樣的溫婉賢良。
現場最理智的人只有席寒了,他急急地提醒兩個悲戚萬分的有情人:“快叫蓉兒說出她的墓地所在,再晚恐怕連這最後的機會也沒有了,只能是灰飛煙滅,再無任何機緣。”
經他這麽一提醒,忘塵趕緊止住悲痛,急切地尋問:“蓉兒,你的墓地在哪兒?快,快告訴我們!”雖然看不清了她的容貌,但我知道她一定是在微笑,一團恬淡的光暈在四周漾開。
“就在南山虎跳崖邊的一處荒冢。”氣若游絲般,她已經虛弱到了極點。事不宜遲,席寒從腰間解下一個錦囊,揮手聚攏起蓉兒的殘存的游絲,投入了錦囊,對忘塵使了個眼色,兩人就奪門而出。
“帶上我呀!”我緊跑兩步,終究無濟于事,只遠遠地傳過來一個聲音:“你好好在家呆着,哪兒也不許去!”“呆你個頭呀!”我不忿地回嘴,反正他又聽不到。不過,外面漆黑一片,我當然知道他是刀子嘴豆腐心,于是,乖乖地關好門。
南山就在南城門的郊外,路途不是很遠,但若走着去,也得小半天,好在席寒早些時候就置下了一輛捷達,此時真算是救了急。
他們二十幾分鐘就到了山腳下,席寒畢竟不同于人類,很快就找到了虎跳崖邊,在一處溝壑邊,果真看到了一座荒冢,在忘塵還在氣喘噓噓地登山時,席寒已為蓉兒做好了法事。
月黑風高之夜,又逢離別之際,情景異常凄慘,忘塵喃喃囑咐着:“蓉兒,此一去,你可要自己多多保重啊,他日我們再相逢時,也不知又會是多少個輪回了。”說着已是涕淚交流。
我把屋裏的燈都打開了,沒有席寒的夜晚,總是感覺不踏實。屋裏木器許是老舊的緣故,時不時會發出一些聲響,在這樣的夜晚,聽起來尤其刺耳。我就象一只警醒的貓咪,豎起耳朵,時刻處于戒備狀态。
“鈴鈴鈴——”清脆的電話聲響起,吓得我嗖地蹦了起來,沒顧上看是誰的來電,就接通了,電話那頭傳來一個和藹可親的聲音:“小暢啊,這麽晚給你打電話真是不好意思呀!”
“哦,是教授啊,沒事的,反正我也沒睡。”我客氣地回着話。
“是這樣,我現在還在海南,由于天氣原因,航班延誤了,怕是趕不上給明天新入學的大一學生上大課了,你看,你能不能先代替我一下?”
“教授,我能行嗎?”我簡直是受寵若驚了。“我還從來沒講過課,再說也不知講些什麽好呀?”我謙虛着。
“小暢,我知道你的實力,沒問題的!要有自信嘛。”教授鼓勵着,“大一新生的第一節課,你就講講你在考古系這幾年來的一些體會,別怕,該練練了。”我仿佛能看到教授對他愛徒的殷切注視的目光。
“那,教授,您放心,我盡力把這堂課代好。”我答應了下來。
起風了,我聽着窗外的風呼嘯的吹過,仿佛幾百個野鬼在嗚咽,眼前浮現出蓉兒的一開始的怨念到後來的釋然,“但願蓉兒能就此轉世投個好胎,再能享受來世為人的願望,更希望她來世為人後能獲得真正的幸福。”我發現想一些美好的事情,真的有助睡眠。
朦胧中,聽到門鎖咔嚓響了一聲,我睜開雙眼,見席寒進來,後面跟着忘塵。這已是後半夜了,想來是席寒見忘塵深更半夜也沒個去處,就帶他回來。這可讓我犯了愁,看來我又要和席寒睡一屋了。
席寒還好,忘塵卻是一臉的萎靡不振,勸慰的話一時怎麽也想不起來,趕緊給他們兩人各倒了一杯水,驅驅寒氣。喝完熱水,忘塵臉色緩和了不少。
一直萦繞在我心頭的疑問,脫口而出:“忘塵,給我講講你和蓉兒的故事吧。”
見我滿臉的誠懇,忘塵遂打開了塵封已久的記憶,娓娓道來:“前世,我和蓉兒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她是大戶人家的小姐,而我是窮教書先生的兒子。
那時,我爹爹被請去教小姐寫字,因為我們年齡相仿,所以也被允許帶進府內促學。
蓉兒性格溫順,又善解人意,每次寫完字,都會把從家裏事先偷留下來的點心送給我爹和我吃,我年長她一歲,字比她寫得好,又總是将府外的見聞說與她聽,那時的小姐們講究的是三從四德,是不允許走出府門一步的,我每次給她講外面的事,她眼神裏總是透露出向往的神情。
可是,随着年齡的增長,我進府的機會越來越少了,有時一個月也見不到小姐一次。
一天,我好不容易找機會進了府,偷偷溜到後花園,我們倆約定見面的地方,見蓉兒早早就等在了那裏,見我去了,她一頭撲進了我懷裏,嘤嘤地哭了起來。
我急了,問出了什麽事?她只是搖頭,在我的再三追問下,最後告訴我,她的爹爹下月就要将她與周府的公子定親。
我一聽,急得回家就病倒了,爹和娘也深知我和小姐的情誼,怎奈門第太懸殊,怎麽也高攀不上這樁親事,眼看着我不吃不喝奄奄一息了,我娘含着淚給我看一方手帕,說是蓉兒知道了我的情況,也是茶飯不思,托人捎來手帕,以示決心。手帕上繡着四個小字,‘金榜及第’。
我想,對呀,她家瞧不上我家,還不是門不當戶不對,待我金榜提名之時,還怕你不肯将蓉兒許配給我?于是,我振作起來,爹娘為我備好了盤纏,臨行之際,我對着她的方向發下狠誓,‘我三生三世,非蓉兒不娶!’
可是,世事難料,趕考途中,路經黃河時,趕上黃河發大水,到處都是災民,瘟疫橫行,我這一病就是半年的光景,幸得一對好心的老夫妻收留相救,才僥幸逃脫一死。
可這一耽誤,沒趕上當年的科考。于是,就在當地住了下來,邊當先生教人識字,邊準備下一次的科考。
但是,當我終于金榜提名,衣錦還鄉時,卻聽到的是蓉兒被父母與周家公子定了親後,就不吃不喝不肯答應這樁婚事,她的爹娘怕夜長夢多,強行将她塞進花轎,怎奈蓉兒卻癡情難舍,悲憤之下,花轎途經虎跳崖時縱身一跳,絕情而亡。”說到此處,已是老淚縱橫。
我亦被蓉兒的貞烈感動得鼻涕眼淚地流得一塌糊塗了。席寒一直默不作聲,卻也能看出他也頗為動容。
忘塵繼續道:“我一時氣憤,找個理由治了她父母的罪,就棄官雲游四方去了。這一走,就再也沒有回來。後來到得一處道觀,與法相結緣。從些生生世世便做了道士。蓉兒則因心願未了,心生怨念,久久不肯離開故土,逐漸幻化成怨鬼形狀,開始四處飄蕩,生生世世尋找我的足跡。她怎麽想得到,我因為她,已絕了塵世的一切苦,世代出家做了道士。”
我和席寒唏噓不已。沒想到,一直都嘻嘻哈哈,沒一點正經的忘塵竟有這樣一段不為人知的心酸往事。
“現在總算是蓉兒姐姐有了歸宿,你也不要太難過了。”我不知怎麽勸好。
“是啊,是啊,今晚多虧了席寒,要不然,我的蓉兒就真的再也不存在了。”說着話,忘塵對着席寒就是深深一揖。
席寒起身,我以為他會客氣一番,誰知他大大方方受了一禮,然後一本正經地說:“暢暢,咱們早些休息吧,讓忘塵今晚就在客房睡吧。”說着,不由分說,拉着我就進了卧室。
“哎,哎,哎,你松手呀!”我心急地去掰他的手,那冰涼的手指此刻竟是涼得沁人心脾。我暗暗納罕,莫非我被同化了?這涼再不是那種陰森的涼,裏面似乎也有了感情因素。他攬過我,似乎才發現我的存在,仔細地端詳着,眼睛裏竟透露出滿滿的憐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