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心悅第一次感覺到危險降臨,而且不給她任何反應的時間。
會議室複歸空蕩。
飛妹和艾娣離開的一刻,回頭看了她一眼。
那像是看“失敗者”的表情。
這個世界,是容不得她有一點點的越矩的。
別人可以犯的事,她也許也能犯,但唯一不同的是,別人犯了也就犯了,但她一旦犯了,便是被踢出局。
早上淩驕陽說的測重,原來是這個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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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個小時過得很快。
會議室寂靜無比。
于經理、李潇、洪教練一起在看大屏幕上的推介會表演。
這些視頻與網傳的不同,是通過高倍攝像機拍的,畫面清晰得能看清人臉上的毛孔。
看到楊心悅出場時,洪教練的眼睛明顯亮了一下。
五分鐘的視頻,他的表情變化了幾次。
他向李潇看了一眼:“是個有靈氣的孩子。”
李潇點頭:“她是真心喜歡花滑,想拿冠軍。”
聞言,于經理的臉色悲喜交加着。
會議室的門開了,外面站着穿了一身運動服,背着一個小包的女生。
楊心悅板着小臉,一副視死如歸的表情。
昨晚上跟李香商量如何能在二十四小內減重。
一向鬼點子多的李香回的是“就是吃瀉藥也來不急”。
楊心悅便知道,今天兇多吉少。
早上起來,途經二樓,看到衛國、陳光兩人拿着剃刀在走廊上晃,頓時心生一計。
“進來。”于經理開口。
楊心悅深吸一口氣,進去前,看到走廊裏閃過一道人影。
來不及看清,腳邁入了會議室。
洪教練:“簡單點,稱體重吧。”
楊心悅聽話的站上去。
電子稱上的紅字41KG。
洪教練:“好這個事……”
李潇搶先說:“洪教練,為什麽不能讓合作者先磨合一下。”
洪教練一臉自負:“我知道怎麽安排!”
李潇:“如果數據上的匹配,可以達到技術上的完美,那為什麽這麽多年,練雙人滑的越來越少?”
洪教練臉色極度難看。
但李潇說的又是實情,他無法反駁。
“運動員也是需要被尊重的。兩個對員若只是為了沖一個賽季,為地方上争一個代表國家隊出征的名額,可以臨時搭在一起。
可是教練,那樣長久嗎?
花滑的隊員只是一個可以拆拆分分的拼圖嗎?”
“胡鬧!”洪教練突然拍了桌子。
他怒目看向李潇:“不要以為你曾是藥隊的學生,就可以對我指手畫腳。”
“藥隊,說起他,他手上的雙人滑隊員,哪一對不是牽手多年,一路打拼。”
“他那一套過時了,現在是看數據的時代。”
說着一沓資料甩在了桌面上。
那是隊內對淩驕陽跟幾個女生配合的指标分析。
不用看,楊心悅的各項數據并不占優。
而上面用紅色的筆标注的是,楊心悅曾有一次比大的受傷記錄。
李潇目光微微變色,他咬了咬牙,極力控制着內心裏早已洶湧澎湃的不滿,側過臉看向楊心悅。
“……”
楊心悅聽着巨大的響聲愣了一下。
于經理拿中指推了一下鼻梁上的鏡框。
“有話好好說,好好說,楊心悅在網上還是很受歡迎的。”于經理打圓場,“作為備選可以考慮一下。”
他兩邊不得罪。
洪教練:“人事我不管,我只管訓練。”
李潇為難的看了一眼楊心悅,他也實是盡力了。
“那要不就……”于經理開始自作主張起來。
“不可以。”楊心悅直接插話進來。
三人同時望向她,同情、嚴厲、不悅,分別出自不同的三個人。
但都是同一個意思,她沒戲了。
“教練你不是要數據嗎?”楊心悅開始掀開自己的包,從裏面拿出一個塑料袋。
她的手中多了一只電動推剪。
這是什麽?
大家一怔。
李潇:“心悅,你做什麽?”
“這種剪子是男隊員們的最愛。”楊心悅握在手中打量了一下,目光閃閃的說。
“你別想不開。”
想得開,就是想開了,才想到這一招。
這招叫什麽來着。
啊,語文不好,就姑且用“釜底抽薪”來應付一下。
看得懂得的秒懂。
看不懂的……随意哈。
“這東西,我呢以前也用過一次……”她笑笑,而眼中明明含着某種不可說的力量。
她的求生欲已爆棚。
這個世界無人能阻止她接下來要做的事。
突然,她手在頭頂一扯。
一頭長發随即披散一身。
又黑又密的長發,曾是她最珍愛的東西。
她的一頭胎發啊……
長了這麽多年,舍不得呀。
心疼三秒,目光閃出吃人般的兇殘之色。
一甩長發,按下手中的推剪的開關。
“嗡嗡……”電機轉動。
推剪抵在前額,緩慢的向後推去。
黑色的長發,斷如飄雪,從頭頂、兩額,後腦,徐徐落下。
洪教練的目光驟然嚴肅百倍。
李潇整個人撲了過來,他想阻止。
但來不及了。
于經理手裏的筆吧嗒掉在地上,覺得楊心悅手中的推剪下一點一點出現的白色頭皮,看着瘆人。
沒有人發現,一門之隔的外面,早有人目睹了這一切。
一雙眼睛默默注視着會議室內小小的身影,目光由平靜、錯愕、震驚、感動……
手握在門把上,緊了又緊。
他想說,為什麽,并沒有人逼她。
可轉而又想到了什麽,這是她在逼自己。
幾分鐘時間,窒息無比。
他覺得眼中刺辣的感覺,想去阻止的念頭從未如此強烈過。
門開了。
同時,推剪的聲音停止。
楊心悅并沒有發現有人進來。
她放下推剪,抖了抖肩頭上的碎發,擡頭說:“我不知道這能減多少體重,但我只想讓你們看到我的決心。”
“……”
她摸了摸後腦,上面有一道不平的地方,那是三公分長的疤。
她十三歲時留下的。
練習時摔的。
顯然,這道并不美觀的疤痕,眼前的三個人也看到了。
身後的一人,也一并看到了。
傷痕。
讓人無法忽視的存在。
比任何數字,任何語言都更有說服力。
沒有哪個少女願意自揭傷疤,何況是在一群男人面前。
這道痕長在發叢中,卻刻進了骨頭裏。
亮出的一刻,即像一道閃電劈進了他們的眼裏。
洪教練掃了一眼,神色稍有和緩。
“這能代表什麽?”他依舊板着臉。
楊心悅:“對于別人,不算什麽。
可于我,這道疤痕既不是教訓,也不是恥辱。
它是屬于我的榮耀。
代表我為花滑不只是努力過,我是拼過命。
教練,我喜歡花滑,不會因為摔倒害怕,不會因為受傷而退縮。
我身上的每一道疤都是鑄成金牌的一團火。
我能站在冰上,這火就不會滅。”
洪教練沒的吭聲。
李潇喃喃說,“我怎麽不知道?”
于經理看着楊心悅的身後,他看到淩驕陽握緊的拳頭,還有他眼裏隐現的兩撮紅色的光。
過了一會,他深深嘆了一聲:“我只是個管人事的,技術上的事你們定吧。”
洪教練的目光久久鎖定在楊心悅的身上,他緩緩站起,不發一言的走了出去。
楊心悅幹在原地,有些吃不準這些大人們的态度。
這意思是她過關了呢,還是沒有呢?
搞這麽複雜做什麽,直說呀。
她轉頭,“唉,教練……”
後面的話止在了嘴裏。
淩驕陽正定定的看着她,黑亮的眼睛裏有着痛惜與思索。
這一刻他想的是,你傻不傻啊?
唉呀,楊心悅感到他跟老爺子一樣的目光,讓人受不了。
過堂風吹過,卷起地上的黑絲,輕若鴻毛般吹向從會議室的門口。
有幾縷挂在了淩驕陽的藍色平板鞋上,微微拂動。
他問:“誰摔的?”
楊心悅答:“不重要。”
他又問:“還痛嗎?”
楊心悅想了想:“早不了。”
他終于忍無可忍的加大了聲音:“你是不是有病?”
楊心悅嘿嘿一笑:“病?你是醫生啊?那給我號個脈呗……哈哈……”
淩驕陽素來不把旁人的事放心上,之前對楊心悅有所照顧他都是因為李潇。
這一刻他有點亂了。
那一點自以為是的借口,不足以他說出後面的話。
但他還是說了。
“你覺得呢?”
“你願意跟我做搭檔,在心理上接受了我。這個從心理上接受一個人,其實真的比上冰一起滑兩圈要重要百倍不止。”楊心悅說得很認真,她不忘記補充一句,“你不覺得我們很合适嗎?”
淩驕陽挺直了腰,雙眼微微眯了眯,小東西的話讓他的心裏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慌。
楊心悅瞧他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樣,他肢體動作太明顯的後仰着,插在口袋裏的手,幾次欲抽出來。
“或者你早就跟別人勾~達……不是……是溝通好了,說一聲,我另找他人。”
以退為進。
她這是賭上一切了。
淩驕陽被她這句弄得哭笑不得,這什麽腦子,你有腦子嗎?
你看不出,小爺一直就沒有找別人的心思嗎?
本想着女生落發,很大件事,別再刺激她了。
可楊心悅是多有口才的一位,居然說要“另找”。
淩驕陽勾下目光,裝得又兇又吓的說:“跟我做搭檔,可以會摔得更慘。”
“嗯……”楊心悅深表同意的說,“所以我得減重,你得多練臂力。”
“……”
忽然,他的皺眉看着花白白的頭,“你這個造型很別致。”
“好看嗎?”她笑,雖然有點勉強。
“不。”
“有那麽難看嗎?”她的眼淚在打轉,不過還是聽從指揮的,沒有從眼眶流下來。
“有。”
“淩哥,放心吧,我這個人身休不怎麽長,但頭發跟喝了生發水一樣,長得很快。”
她真的很頑強。
“……”
淩驕陽找不出安慰她的理由,甚至連一句順應少女心的話,他都編不出來。
他默了默:“這麽喜歡滑冰啊?”
楊心悅點點她那顆“慘不忍睹”的腦袋。
“我沒有想到……”淩驕陽想說的是沒有想到她做事如此決絕,這種事放在男生身上倒是不奇怪了。
就算擱在他身上,也不過是覺得一時意氣。
唯,這事是個剛剛十六的少女做的。
女生愛惜頭發,如同男生珍視自己打游戲賺下的裝備。
想到這,淩驕陽心中暗暗自責了一把,怎麽能跟打游戲相比。
她做的并不是兒戲。
于是他重新組織語言:“雙人滑不是一廂情願就能成功的。”
突然,兩人莫名的安靜下來。
這算是說定了。
他輕松了。
但看到她呆呆不動,就眼淚嘩啦啦往外湧,有些不知所措了。
她聳動着肩膀,努力克制的低着頭。
一小片紙在晃,她抓住了,印了印眼角。
“記住我們腳下的冰應該是無數沉默的汗水,而不是苦鹹的淚水。”說完,他轉身出門,往外走。
楊心悅跟在後面:“淩哥,我們要不要合練一下。”
淩驕陽:“我要去上課了。”
走出幾步,他停下:“下午四點,深大體育館。”
“深大那麽大,發個位置吧。”
他閉了閉眼,忍耐着轉身,她立即停止追擊,瞪着貓眼看他。
白花花的頭。
怎麽看怎麽像一只從雞殼裏出來的小雛雞。
毛都沒有長全,弱得不行。
他說:“楊心悅,你想這樣去深大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