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浮動月黃昏(六)

蒼舒影川一改平日做派,囑咐的聲音讓織吾有一瞬間晃神。

仿佛回到了那些年受了欺負,躲在織三房裏的時光,織三也如此刻的蒼舒影川一樣,溫聲細語,言語間有着很多的叮囑。

“每日洗完臉後,都需要擦一遍,切忌用藥之後不可以沾水。”她将小瓶子推到夷則面前,轉過頭笑着對他說

“小九姑娘的手很涼,熱不開藥膏,之後要是我沒在的話,那可能就要麻煩大人您了。”

她的轉變來得太快,一時之間讓夷則拿不準她意欲何為。

交代完之後,她也不做多留,施施然地起身就要轉身出去,走到門邊時又突然想起來有事忘了說,輕喃一聲,轉過頭說:“噢,對了,這幾日不可貪嘴咯。”

織吾輕輕搓揉着藥膏,愣愣地點頭,待蒼舒影川走出去一段距離,她才輕飄飄說了一句:“剛才,我以為我看見三姐了……”

小姑娘眼裏濕漉漉,蘊含着思念。

思及蒼舒影川之前的做派,夷則很難完全放心,可藥膏裏的藥确實沒什麽問題。

用過早膳,啓程在即。

蒼舒影川打過招呼便準備上馬車,簾子掀起之際,她突然咦了一聲。

“那人……你們認識?”

三人循聲望去,不就是早先那個邋遢的乞丐嘛!

夷則立即側過身子遮住織吾,他只覺這人有些奇怪,心道應該不是尋常的乞丐。

乞丐從身後拿出一串糖葫蘆,笑呵呵地遞給織吾,“給你。”

見狀,織吾有一絲懼意,搖了搖頭,“不要。”

“不行!阿嬷說了,人要知禮節,給了你東西你就該接受!”

他皺着眉,氣沖沖地說話。

織吾一只手習慣地抓着夷則的衣服,很小聲地說:“好沒道理啊。”

夷則拔劍的動作驚得乞丐連連後退,手裏的糖葫蘆也掉地了。

就在這時,他臉色大變,眼裏浸滿了恨意,漲紅了臉,厲聲呵斥:“你打壞了我的東西!賠我!”

幾枚銅錢丢在了他眼前。

他的情緒更加劇烈。

客棧老板追出來,試圖緩解氣氛,弓着身子勸夷則:“客官莫要和他計較,他也不容易,原也是富家子弟,遭逢巨變淪落至此,心神就不正常啦,幾位客官見諒,你們也快些上路吧。”

本也不算多大的事,夷則也沒有打算糾纏,只不過是想吓退他,如今更是。

他護着織吾上馬。

突然,乞丐擡起頭俯沖過去将沾了灰的糖葫蘆撿起來,那雙眼恨極了的看着夷則,嘴裏咕嚕咕嚕說着話,含混不清。

“他在說些什麽?”

織吾回望南呂一眼,緩緩道:“他說,你打壞了我的東西,卻不賠我就想走,和六年前一樣。”

南呂忙轉過眼,不自然地說:“六年嗎?我記錯了”

此時,織吾神色不明,沒有笑,也沒有先前的膽怯,只是靜靜地看着乞丐嚼着糖葫蘆。

“我也記錯了”

夷則無所謂地回了一句,此時他已然清楚乞丐是何人了。

程玺。

那年,他替祖父一家複仇,殺了舅父家七十二口人,獨獨放過了程玺。

當然,他沒有送程玺去嶺南,只道了一句:“我放你一條生路,可,不要再讓我聽到你的名字。”

畢竟他就沒有答應那個合作,凡是和頂着他舅父名頭那個人有關聯的所有人事物,他都厭惡。

他拉住缰繩,想轉身離去,卻不防小姑娘搶先了一步,把缰繩卷起全部攥在手裏。

“夷則,他……恨你。”

聞言,夷則眉角跳動了一下,“你是怕他傷害我?”

織吾輕輕嗯了一聲。

“無所謂,恨我的人多了去,他算老幾。”夷則口氣裏的輕蔑不能再明顯,他從小姑娘手裏扣出缰繩。

“乖,放手,我們該出發了,不然今晚你要睡山林了。”

這話說得親昵,而且他聲音可不小,織吾羞赧地松了手指頭。

快出城門了,織吾總覺得心裏不适,忍不住回過頭去看。

程玺神色未變,手中提着串糖葫蘆的棍子,視線撞上織吾的,他又立即恢複成那個傻子的模樣。

聲音憨厚,笑呵呵地說:“姑娘,一路順風啊,下次要救救我。”

用傻子的樣子說出這樣的話,讓她瞬間打了個寒顫。

“怎麽了?”

“沒。”

一行人終于上路了,剛才的插曲很快被抛之腦後。而從頭到尾,有一個人安靜得異常,就連看都沒來看一眼。

山道還有些濕潤氣,讓織吾不喜,可耐不住一路北行景色變化顯著,她好奇地到處看。

到底還是單純。

即便當時她松了手,她今晚依舊宿在了山林。

蒼舒影川雇的車夫手腳勤快,沒一會兒就扛了些幹柴從林子間鑽了出來。

幾人靠着火堆團座,噼噼啪啪地烤着野兔子。

織吾手裏的兔腿都快冷了,還呆呆地聽着車夫說故事,夷則提醒一句,她咬幾嘴,後來不耐煩了還瞪了他一眼。

車夫五十來歲,是早些年間山裏的獵戶,後來縣老爺不允許他們入山林了,他才來當了獵戶。

他說,有年生意可好了,有一個南邊沿海的富商租了他的馬車一整年,說是要運糧食。

“當然了,我們這地方,作物都很好生長,天下皆知。”

買糧、運糧根本不是什麽稀罕事。

起先啊,老車夫倒也沒在意,可後來發現不對勁了。

織吾又湊過去了些,“怎麽不對勁?”

夷則睨了一眼,伸手揪住她,高深莫測的說道:“拉得是礦,對嗎?”

“公子聰明!确實是礦。”

他喝了口水,接着說。

有一次,他約了三五好友在酒肆裏喝酒,一時興起喝得多了些,待回家時天早黑了。

他東倒西歪地走着,突然看見自己的馬車從眼前過去,而馬車旁跑着幾個人,鬼鬼祟祟。

這到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心想莫不是要用他的馬車幹什麽壞事!

那段時間,西邊那林子死了不少人!

他可不願意自己的馬車拉死人,急忙跟上,走了好幾裏地,那一夥人才聽下。

那時,他才從馬車縫裏看見滲漏出來的礦渣,頓時酒醒了一大半。

“啊,鐵礦!我在書上看過,你描述的那個是鐵礦!”

車夫點點頭。

“後來呢?”

後來?哪有什麽後來。

他一個平頭老百姓,敢和誰鬥?

只能自己悶在心裏,假裝不知道。

“背後是誰啊?你聽見了嗎?”小姑娘急切的聲音在夜晚的山林裏顯得一絲清脆。

老車夫偷摸着擡了眼,慌忙恢複正常,搖了搖頭。

蒼舒影川心不在焉地丢了一塊馕餅在嘴裏,嚼了好幾下才咽下去,那幹噎感令她不适。

“那你這個時候敢對着我們一群陌生人說?不怕招惹殺身之禍?”

老車夫理直氣壯道:“有什麽可怕的,漕運案一破,這些事情全部都被牽連着清理了。我聽說曜月縣那個黑心太守死得可慘了。”

聞言,織吾低下頭摸了摸鼻子。

蒼舒影川餘光瞥見,嘴角微微一笑,接着說:“長夜漫漫,你還有什麽新鮮事,說給我們聽聽?”

老頭來了興致。

說起了一件塵封許久的奇聞異事。

據說,百餘年前昆侖山頂還盛極一時,那時的同光大祭司有一眷侶,名喚舒酒。

舒酒此女,長得明豔動人,一襲紅衣、一把紅傘、一柄短刀,便是她最标志性的物件了。

南呂嗤地一聲打斷了老車夫,“老頭兒,不懂就別瞎說,舒酒手裏的是斷刀,不是短刀。”

“是是是,小老兒聽錯了。”

言歸正傳。

那舒酒是何人?起先無人得知,她好像就是淩空出現在了敦煌城。

從此便開始了她的成名之路。

可其實啊,她并不會什麽,就只是一個嬌滴滴地小姑娘。

他說道這幾個詞,眼神看向了織吾,又急忙轉回。

見過她的人,都很容易被她外貌欺騙了去,太過豔麗,想來定是一個強者。

不過,這不過是她狐假虎威罷了。

她是狐,她那把傘是虎。

說來啊,也是命運推動吧,她這樣一個小姑娘無意間竟契約了那把紅蓮傘,而紅蓮傘中困住的便是只手遮天的同光大祭司。

同光的厲害,不用誰言明,可天下人皆服他。

有一年,舒酒背着紅蓮傘來到了梁州城,她吸食甜品和酒,嚷嚷着不夠味怎麽也喝不醉,後來也不知發生了什麽,竟一夜間拆了梁州的浮生閣。

那可是浮生閣啊!

衆人都道這回,她怕是遭殃了,可誰知,大祭司過分寵她,只一句話便将浮生閣舊址劃歸她名下。

後來,就蓋起了現如今那座閣樓,供她途徑時賞景品酒用。

哪怕她後來,再也沒來過。

織吾靠近夷則,偷偷和他說:“唔,這個同光大祭司你知道嗎?”

“不知。”他對這些過去太久的歷史,甚至可以說是野史并不感興趣。

“嘿嘿,小九,問他他肯定不知道啊,不如問哥哥我啊,我知道。”

又到了他的場子,南呂昂着頭,驕傲地介紹着那位風光無限的大祭司,仿佛介紹自己一樣。

織吾看着他滿臉的崇拜樣,再看看他的模樣,腦中想象出那個白衣男子是多麽的風華絕代,一時不忍告訴南呂他與那人的差距。

可她心裏還是偏向南呂的!

“那你……繼續努力,也許有一天你也會像他那樣。”

此話一出,他頓時嚎叫一聲,“還是小九懂我!”

看着他撲過來的身子,夷則不動神色地将青染劍放到了織吾另一側,一只手支着下巴,百無聊賴的模樣。

火光印在他臉上,暖黃明亮,透出一絲暖意。

他身上的青木香味混合着柴火味,讓織吾覺得真實極了。

神思瞬間從百餘年前那段驚天動地的故事裏回過神來。

不自覺的開口。

“夷則,有人說過你長得好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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