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以為他/她先跟我說話的,直到他/她問“你剛剛說什麽?”,我才發覺是我先跟他/她說的話,我也想把他/她剛問出口的問題再問自己一遍,我忘記自己開口說過話了,哪怕那很可能發生在幾秒前。我也忘記自己是如何從對面走到這裏來的,好像打了個盹兒或者比打盹兒更短暫就是眨了眨眼就坐在這裏了,對面的攀枝花樹下,瘋阿姨正面向我們而坐,也許像我正看着他/她一樣的看着我,他/她的坐姿看起來不像睡着了也不像在休息。他/她為什麽沒跟着我一起過來?!
“這裏好熱,我感覺自己身上什麽地方被烤熟了,我聞到了一股肉香。”我說。
“很有可能,我也聞到了。”傻蛋說。
“身上的水分好像快被蒸發完了,我感覺自己的血液越來越粘稠,幾乎快要停止流動了。”
“我覺得冷。”傻蛋咳了一下。
“我睡覺前一定忘記開空調了。”
“我開了。”
“所以你才會那麽冷。”
“這一覺好像睡了好多年,如此漫長。”
“确實漫長。”
傻蛋看了一眼對面的無名山堡,嘆了一口氣。
“夢的另一端,遙遠的現實好像被什麽人,用水果刀輕輕削掉了一樣。我甚至記不清每天下午到湖邊去寫生時自己經常穿的褲子是什麽顏色了。”我說。
“黑色。”他/她回答。
一股樟腦丸的味道突然湧進鼻子,也許是從她/他身上那件仿佛被積壓箱底十幾年後,它的款式或者顏色突然又重新流行起來而被翻出來再次受寵的衣服裏飄出來的,仔細聞聞更像是從她/他那與這味道同樣古老的身體裏彌漫出來的,但是靜坐了一會兒後,覺得應該是這座山的味道,它源于那幹涸的湖底——那裏禁锢着成千上萬的老故事,這些故事的主人,有的将它們随手丢棄,有的順手夾了幾顆樟腦丸。
“酸的、澀的、汗水、樟腦丸……”我說。
“這裏的味道挺豐富多彩的,不是嗎?”他/她說。
“恩。”
“還有栀子花的味道,從對面長途跋涉而來,那位睡在田坎上的人,一直在睡覺,從未醒來過,也從未間斷過做夢,奇怪的是他的夢裏只有鮮花,有時候是茉莉花,有時候是桂花,有時候是玉蘭花,有時候是攀枝花,有時候是油菜花,有時候是不知名的山花,偶爾還有水草。”
“她/他一定會游泳。”
“應該是。好像什麽花都有。”
“也許是個花農。”
“也不是沒有可能,或許純粹就是熱愛大自然,但是……”
“熱愛大自然的人不會只夢到花,還有動物還有果實還有別的。”
“但是出現得最多的就是栀子花,這個人的生命中,一定有一個關于栀子花的故事,令她/他印象深刻終身難忘。”
“如果剛才的肉香不是源自我身體的某部位,而是來自對面某個人的夢,那是不是意味着她/他有一個關于回鍋肉的刻骨銘心的故事?”
“誰說回鍋肉不可以刻骨銘心?我認識一個擁有一段關于饅頭的刻骨銘心的回憶的人。”
“這世界無奇不有,不是嗎?我有一段關于栀子花的回憶,但我自己覺得并沒有那麽重要,就是生活的一個小片段,之所以記得,僅僅因為記憶力好而已,沒什麽特別的。”
“大腦是很奇特的東西。”
“可能它出現在她/他生命中的次數比較多吧。”
“你記得一段關于玫瑰花的記憶嗎?”
“不記得。”
“這是日常生活中最常見的一種花了,我相信你見到它的次數一定遠勝于其他任何一種花,可你就是沒有關于它的一絲一毫的記憶。因為它在你生命中平淡無奇,而它的出現,毫無意義,每一次的出現。”
“那就是出現的次數少。”
他/她搖了搖頭,甩落幾滴汗水,這時我才發現他的額頭上爬滿密密麻麻的汗珠,像一群急于搬家的蝸牛。我記得他/她說過他/她冷,好像是。順着汗水的痕跡一路看到他/她臉上,跟記憶中有些許差別,至少記憶裏沒有那些痣,像是某個人坐在他/她對面邊吃西瓜邊朝他/她臉上吐西瓜籽,有的滑落而有的則牢牢粘在上面,從此再也不肯邁出半步,永久定居于此。這讓他/她的臉生動很多,對于極少有面部表情的人來說,臉上多幾顆痣也算是一種裝飾了。我記得傻蛋總是傻傻的笑,笑聲很粗笨,如果一個人臉上的表情長期只持續出現一種,那麽這個人等同于沒有表情。就像總是笑的人,當他/她微笑的時候,人們很容易忘記他/她在笑。這種忽略或者忽視,往往源自于無法判斷對方真正的情緒。
我順着一顆較大的痣往上看,便看進了他/她眼裏,我們的目光巧妙的遇到了一起,我在他/她眼裏看到了一大片螞蟻——剛開始我以為是螞蟻,後來才發現重重疊疊、密密麻麻全是我自己,令人頭暈目眩。為什麽我在他/她眼裏看到的是真實的自己的面孔?
“你的願望實現了嗎?”傻蛋問。
“沒有。”我回答。
“為什麽?”
“為什麽你眼裏重重疊疊密密麻麻全是我,以至于讓我看不清我自己,也看不清現在的樣子。”
“我也不明白為什麽會這樣,但我知道應該就是這樣。”
“她為什麽要自殺?”我看了一眼近在眼前的水池。
“不是說為情所困?”
“十幾歲的年齡,懂什麽是情什麽是愛嗎?”
“也許懂,也許不懂,不要代替別人去判定是否懂還是不懂什麽,就像代替別人回答想吃或者不想吃什麽,喜歡或者不喜歡什麽一樣,有些滑稽。”
“那麽年輕就死了。”
“不必惋惜,這世上每天都有比她年紀小的人在離去,至少她是自主選擇——看起來似乎是這樣的,而且很多人也都是這樣認為的。”
“人生,有時候認真想想,覺得挺不可思議的。”
“看你怎麽想吧。”
“她/他就一直這麽睡下去了嗎?”我看了看對面田坎上那縮成一團的黑影問。
“那倒不一定。”
“那她/他什麽時候會醒過來?”
“随你。”
“随我?”
“你走過去她/他就醒了,不然她/他怎麽跟你說話。”
“她/他必須跟我說話嗎?”
“我覺得應該是這樣。”
“你覺得?”
“除了覺得還能怎樣。”
“好像是這樣。”
“栀子花的味道持續不散,相信他/她的故事一定很漫長,就像這場夢一樣。”
“你真認為她/他必定有一個關于栀子花的刻骨銘心的回憶?”
“我确信。”
“實際上她/他只是一個農民,由于污染,她/他家四周的土地再也沒有開出過花。她/他只是在懷念罷了。可能她/他家院子裏或者門前曾經有過一棵乃至一片栀子花,所以她/他反反複複在做着相關的夢。”
“是嗎?那挺殘忍的,徹頭徹尾的噩夢,但我總覺得那是一場美夢,無與倫比的美妙,從此再也不相信人生還能更美好。”
“如果真是這樣,那倒也不錯。”
“她/他在睡夢中應該是面帶微笑的,我能想象他/她随時都會從夢中笑醒的樣子,你看到過自己沉睡時的模樣嗎?”
“沒有人可以看到自己沉睡時的模樣。”
“不知道為什麽,我好像夢見過自己沉睡的樣子,并且我相信我睡熟的樣子就是那樣,毫無偏差。”
“你沉睡時什麽樣子?”
“面帶微笑。”
“你一定擁有一張帶喜感的臉。”
“你覺得我可笑過嗎?”
“我甚至不知道你是誰。”
“你生命中出現過讓你覺得可笑的人嗎?”
“沒有,每個人都那麽沉重,哪怕他們看起來無憂無慮輕松歡快。”
“他們為什麽如此沉重?”
“因為他們一直醒着。”
“此時此刻你快樂嗎,夢中的你。”
“不快樂也不痛苦。”
“為什麽?”
“在夢裏醒着。”
“看來只有田坎上的人最幸福。”
“你呢?”
“你看誰來了?”傻蛋擡擡下巴。
小秦的身影出現在不遠處,她沿着水池來到離我們十幾步遠的地方,在狗尾巴草叢與路的邊緣處坐了下來,無聲無息,似乎并沒打算跟我或我們說話。
她還記得我嗎?心裏閃過這樣一個問題。
不過無論是否記得,那又有什麽不同,或者有什麽關系,哪怕在這裏成為好朋友,一切也只不過是一種荒唐而已,自己跟自己成為朋友,這本身就是一件不合邏輯的事。
有時候想問問自己:你過得好嗎?
像一個長輩對晚輩那樣的關切,或者像一個親密朋友那樣的真摯,這個問題不需要被回答,只要問出口了,就已經足夠。
人生短短幾十年時間,從出生到死亡,我們不停的在為身邊的人做着什麽,也不停的對身邊的人做着什麽,但更多的時候是不停的為自己做着什麽,也不停的對自己做着什麽,有時候做着正确的事,有時候做着錯誤的事,當時光流逝回頭望向那些不可更改的定型了的過往,會發現無論對還是錯都無可厚非,只有什麽都不做才是最大的傷害,于自己于身邊的人。
我好像從沒問過身邊的人心裏在想什麽,也沒有說過我想聽他們說說話,不是那種喋喋不休的對別人或者對其它事物的讨論,也不是對無關緊要之事眉飛色舞的描繪,而是靜靜的坐下來,平淡的講述內心最深處的話,不是由肉身娓娓而談,而是由靈魂自然迸發。我以為他們不需要,或者我壓根兒沒想過他們是否需要。
“你剛剛在我眼裏看見的是長大後的她嗎?”傻蛋朝小秦的方向看了看。
“是的。”我笑了笑。這種說話方式挺詭異的,還有我和小秦的身份。
“年齡在二十歲到三十歲之間?”
“對。”
“我們等你很久了。”
“等我很久了?”
“等着你放我們出去。”
“什麽意思?”
“你要猜出我們四個人的身份。”
“四個?包括小秦在內?”
“不是,她原本就屬于這個世界。”
“哪四個?”
“我們兩個和對面那兩個。”
“包括睡在田坎上那個人?”
“嗯。”
“怎麽猜?”
“我們分別是誰——軀殼下的,真實的我們。”
“我不明白。”
“不需要明白,只需要做到。”
“我知道你們是誰以後呢?”
“過去告訴她,她會不定時的出現。”他/她又朝小秦看了看。
“然後?”
“醒過去。”
“我猜到你們以後我們就全部醒過去了?”
“該醒的都會醒。”
“這是哪裏?好像‘今天’或‘此刻’并不屬于我人生的任何一天或任何一刻。”
“當你不再繼續穿梭于自己的人生時,你就會來到這裏,這個地方跟我們人生的各個階段都完全脫離,就像是另一個世界。如果生命是一條河流,那麽未來在河的左邊,過去在河的右邊,而現實就是河本身——生生不息的流淌,從不靜止,富有生命力,包羅萬象。而這個地方,既不是河的左邊也不是河的右邊更加不是河裏面,而是河的上空。我們坐在這裏,俯視自己的人生。在這裏思考,在這裏讨論,并在這裏做出判斷和決定。當我們醒過去的時候,我們就回到了河裏面,當我們穿梭在人生的各個階段的時候(那些已經發生了的),我們就在河的右邊。而現在,我們懸在半空。”
“河的左邊呢?”
“那是一個永遠無法到達也無法看清的地方,它的上空布滿視線無法穿透的彩霞。未來,只是一個概念,永遠沒有實體。”
“我該怎麽猜出你們來?”
“我不知道。”
“你多大?”
“八歲。”
“男的女的?”
“女。”
“你叫什麽名字?”
“秦幽。”
“是嗎?你真會開玩笑。”
我看了小秦一眼。
“我沒有。”
“如果真這麽簡單,我已經知道你是秦幽了,哪裏需要猜?何況,我知道你不是秦幽。”還有誰比我更清楚秦幽是誰?
我站起身,想到水池的另一邊去看看紅旗,但實際上我只是繞着水池走了一圈(水池周圍有一圈環形走道,可以沿着那條路繞水池走一圈,環形走道上垂直着很多分支小道,全是人為踏出來的,通往周圍那片狗尾巴草,從高空俯視的話,應該像一個不規則的太陽,或者像小學生畫筆下的太陽)。小秦默默跟在我身後,我很想牽着她的手走走,但是我沒有。
紅旗不見了蹤影。也許他/她到自己的人生長河中游泳去了。我們在紅旗原來坐過的地方坐了下來。看着水池對面傻蛋的背影,覺得腦子一片空白。
“那麽努力的學習為了什麽?”看着小秦失神望着遠處的側臉,腦子裏想到這麽一個問題(十八歲以前好像就顧着學習了,沉重的書包,厚厚的眼鏡片,堆積如山的題海),輕聲說出了口,沒想過會得到回應,卻偏偏意想不到的被回答。
“也許是一種應該。”小秦說。
“應該?”
“因為不應該不學習,所以只能是應該學習。”
“像繞口令一樣。”
“應該學習,不應該不學習;應該考上大學,不應該不考大學;應該擁有傲人的工作,不應該沒有工作;應該結婚生子,不應該不結婚生子。”
“原來人生有這麽多的‘應該’和‘不應該’,這些‘應該’是誰規定的?”
“沒有誰規定,是一種約定俗成。”
“像律法一樣牢不可破。”
“像人心一樣堅不可摧。”
“我好像在哪裏見過你。”
“也許見過不止一次。”
“你記得我?”
“沒印象,看着眼熟。”
自己看自己當然眼熟,不知道她有沒有發覺我們倆長得很像?從小到大我的樣子都沒有太大的變化。如果她發覺我的容貌跟她很接近,心裏不會滋生疑問嗎,沒有任何的猜測嗎?比如或許是個遠房親戚什麽的。不過現在的我,畢竟不是我,我指外貌。可是,這樣的外貌,對于她來說難道不應該是熟悉而非眼熟嗎?
如果我告訴她,我是二十年後的她,不知道她會作出什麽樣的反應,可能以為我在說笑,別說她了,其實我自己也如夢如幻。如果此刻有人冒出來告訴我,她是二十年後的我,我也不信。
“你認識那位女學生嗎?”我問。
“認識。”小秦答道。
“她叫什麽名字?”
“桑瑤。”
“這麽年輕,為什麽想死?”
“與年齡無關。”
“與什麽有關?”
“不是單一的因素造成的。”
“你會自殺嗎?”
“不會。”
“為什麽?”
“自殺才需要原因,不自殺不需要原因。”
“你,過得……我覺得你應該是活得很幸福的人。”
“你覺得?”
我移開視線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