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

“我見過蜿蜒河流彙入百川,我見過諸多群山築成泰岳,我亦見過飛鳥反景歸林,雄鷹展翅蒼穹——那一刻,我忽然頓悟,到底什麽是命運。”

“命運,就是你帶着堅定的心,用力踩出了每一步,一路跋涉,千難萬險,到達了你的聖地。”

“最終,你來時的路,成為了無數通往此地的一條。”

——《游川紀事》

無數條路中的,某一條嗎。

寧天坐在圖書館裏,合上書頁,側頭看向豎着窗框外的天空,未開啓的白眼瞳孔中映出飛鳥淺淡的影子,難得有些茫然:

那籠中的鳥兒,又可以走哪條路呢?

還是說。

握緊了手中的紙條,寧天低頭,仍能把紙條上眼熟的字跡看得清清楚楚。

或者,她一個字也看不清楚,可那些內容卻像是長在她腦子裏一樣,根本無法拔出。

——“不要怨恨。這是我自願的選擇,不是為了宗家,而是為了保護自己心愛的弟弟而死。我很高興。”

“……”很高興嗎,父親。

那那些要永遠守護我們的誓言,都是假的吧?

原來你是帶着堅定的心,在這條路上走下去,最後選擇了死亡嗎?

是你,在選擇死亡嗎?

一句“自願”,就可以輕飄飄地逃離了所謂的宿命,直接到達終局嗎?

那生命的意義又是什麽。

那所有的怨恨又算什麽。

父親大人,我不明白。

我不明白。

桌椅相撞發出刺耳的聲音,在日向家突然驚醒的觀察者目光中,黑發白眼的小女孩拿起已閱的書,面無表情地回到書架前,伸出了手。

我不明白,既然所有的歸途都是死亡,自願與不自願,究竟還有什麽區別?

因為持書人身高的原因,舉得高高的書籍難以回到原本的位置,書本在手中搖搖晃晃。

我不明白,既然籠中的鳥兒一生都被囚|禁在牢籠裏,又有什麽自願可言?

“啪”的一聲,書籍還是如觀察者預料的一樣,落到了地上。

我不明白,這所謂的命運,到底是什麽。

一只慘白的手伸出,先一步将書撿了起來,遞了過去:

“你的書。”

——分辨不清男女的陰冷話語是觀察者最後聽到的類似錯覺的聲音。

……

寧天從圖書館裏走出來的時候,多雲的天氣已經徹底轉雨,雨水噼噼啪啪地打落在地面上、傘面上,濺起碩大的水花,最後又平平靜靜地流向狹窄的下水管道,仿佛從來沒有出現過一般。

紅杉難得帶着另外兩名隊友站在雨中,三個人都有些可笑地分別拎了多餘的一把傘,默默地看着她。

天生沒有笑的基因,而現在,寧天甚至沒有笑的欲|望。

雨外,雨中。

同一個小隊隔着雨幕相望,猶如隔着一道天塹。

沉默橫亘在二者之間。

最後,終是有人先邁開了步伐。

紅杉把折疊傘遞到她手邊,擡頭望了一眼天空,仿佛自言自語:

“這種天氣,有傘總比沒傘好。拿着吧。”

“……謝謝。”

遞傘的手執着地伸在面前,寧天最終還是接了過來。

她撐開了傘。

一行四人,一同踏入了雨中。

寧天身上的黑衣帶來了異樣的寂靜,連平常最為聒噪的淺山青木都住了嘴,斜束的水藍色辮子垂直掉在了背後,跟夕日水濑一起默默地走在她和紅杉身後。

很長又很短的一段路。

禁止非受邀外族踏入的日向一族族地到達了。

寧天舉着傘,擡腳踏上階梯。

“喂。”

紅杉在背後喊了她一聲。

寧天側過頭。

外表柔弱實際上是朵霸王花的女老師擡起傘緣,露出一雙格外認真的眼睛:

“會好起來的。”

“……”寧天收回目光,回過頭,低沉的聲音融入雨中:“謝謝。”

雨聲淅瀝。

又是一段路。

沒能刻在木葉英雄紀念碑上的名字使得逝者的照片免于了遭受這一場大雨的侵襲,滿是黑色的靈堂裏,唯有昔日面貌的殘留之處有幾抹亮色。

遲來的寧天錯過了該自己獻花的時刻。

跪坐在上首的母親低垂着頭,不知道是沒看見她的歸來,還是根本無心責罵她。

所有擡頭的人中,只有剛滿四歲的弟弟寧次叫住了她:

“姐姐。”

那雙毫無雜質的眼睛裏滿是悲傷、委屈、難過、茫然、不解……唯獨沒有眼淚。

他還不大明白死亡的意義,只是出于天性的機敏,被迫察覺到了周圍的異樣。

——這是我的弟弟。

遲滞許久的思維緩慢運轉起來,無神的瞳孔慢慢注入光彩,映出了跪在蒲團上柔弱稚嫩的小孩子。

“寧次。”

她回過了神。

收起還在滴水的雨傘,走了過去,寧天跪在了母親和弟弟之間的蒲團上。

身上的黑衣受到雨水的暈染,黑得更加深沉。

很快到了黑夜。

來吊唁的客人們一一離去。

包括帶着險些被拐走的禍源、與逝者容貌一模一樣的日向日足,他們的伯父。

母親一直沒有反應。

寧天握着寧次的手,起身送別。

“……節哀。”男人的嘴唇顫動許久,勉強說出了兩字。

他的悲傷是真實的。

然而在他身後,女人戒備地看着她和寧次,禍源躲在她身後,無辜又怯懦地想要探出頭。

寧天居高臨下地對上那雙看似無辜的眼睛。

還沒來得及探出的腦袋被吓了回去。

寧天轉過目光,帶着寧次向男人鞠了一躬:“謝謝。”

“……”

沒有正式的道別,日向日足一家像是被什麽追逐着,匆匆離開了。

靈堂裏只剩下無法脫身的最後三個人。

看了一眼毫無動靜的母親,寧天蹲下身,摸了摸寧次的頭,低聲問:

“餓了嗎?”

男孩點點頭。

将不知何時留在包裏的糖果放到弟弟手上,寧天抱了抱他,再次回頭看了眼背後的母親,站起身。

……

确定把弟弟安頓好後,寧天端着一盤食物回到了靈堂。

外面的雨還在下,黑色的衣物又浸了許多雨水。

“母親。”

放下食物,寧天走到女人身前,蹲了下去:“請用點餐吧。”

……

“母親。”

……

小小的手伸出,帶着微微的顫抖,觸上了垂着頭的女人的身體。

僵硬的冰涼。

“……”

八歲的小女孩茫然地看着咚一聲倒在地上的僵冷屍體,自出生以來,頭一次感覺到了不知所措。

凡人的無力。

……

日向家兩天分別舉行了兩場葬禮。

第二場快得來不及做任何多餘的準備,靈堂裏便将就着多出了一張照片,已見枯萎的花與新鮮的花枝交疊在一起,不分彼此。

這一次,就連日向日足背後的女人,看着姐弟兩的目光都帶上了憐憫。

因此這一晚在日向日足提出收養兩人的時候,并不如何反對。

最後是寧天提出了異議。

頭束白布遮去了籠中鳥印記的小女孩平靜地攤開手,木葉的護額緞帶滑落:

“不必了。我已經是一個獨當一面的忍者了。”

“但是……”

“我可以照顧好我的弟弟。”寧天擡起頭,抿起嘴,直視男人的眼睛:“我可以。”

鋒利的視線直刺心尖。

日向日足和日向日差是雙生子。日向日足是哥哥,日向日差是弟弟。

族長一家再次狼狽離開。

寧天緊握着寧次的手,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們匆匆離去。

“姐姐……”似乎終于對死亡開始有所了解的寧次仰頭看着她,睜大眼睛:“父親和母親他們呢?”

一個因“保護了自己親愛的哥哥”而死;一個“追随了自己的愛情”而死。

如果想要籠中的鳥兒一生平安,最好的方法,就是讓他們連天空都不再看見,然後安穩終老。

……父親,你是這個意思吧。

可是——

你忘了嗎?生命對自由的向往,是刻在骨血裏,代代傳下來的追求啊。

于是寧天當着所有暗處觀察者的面,俯下身,抱住了男孩:

“寧次,姐姐會保護好你的。”

“……”

那無知的孩童究竟從這句話裏得到了怎樣的信息,外人一無所知,因為女孩瘦弱的背影擋住了所有窺|探的目光。

良久,隐約的哭聲混進雨聲裏,聽不真切。

……

命運是什麽?

是該像鳥兒掙紮着離開樊籠,最後鮮血淋漓地死去;還是該沿着主人安排的路線,走到盡頭獲得永恒的自由?

寧天不知道。

她自出生以來,只見過一種形式,自然也無從比較。

也或許還有半種——為了保護自己的所愛,在死亡面前,終于選擇了自由。

但那到底是不是自由呢?

寧天想起那些家族聚會,那些兩個幾乎一模一樣的背影站在一起的時光,覺得眼前仿佛籠罩了一層紗,什麽都看不清楚。

你還太小了。

有人這麽對她說:生命的形式有很多種,他們伴随着世間的真理而來,只有活得足夠長,懂得足夠多的道理,才能找到答案。

是嗎?

寧天不置可否。

——世間真理對她來說,實在沒有多少意義。

她只想在有生之年,看看真正的第一種命運。

那會是怎樣的一種瑰麗。

所以,當站在陰暗的大門口時,面對黑暗中伸出的手,她回握了上去。

——就讓我看看,你所說的,掙脫了一切腐朽與桎梏的世界,會是如何的吧。大蛇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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