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驚魂(3)
天未亮,雞鳴狗吠聲已響徹村落。
“咕咕咕——”
“嗷嗷!嗷嗷!”
周進掀開艱澀的眼皮,支撐着手坐起來,昨晚他睡的不好,床很硬,是從前的木板床,屋裏的味道也不好聞,一股子潮濕的黴味。
他撥開旁邊簡易的簾布,“小冷,你一晚都沒睡嗎?”
高村長家只有一間空房,所幸這裏有兩張床,他昨晚簡單的搭建了一個簾子,以此來保留各自的隐私。
莫小冷坐在床邊,衣服完好無損地穿在身上,與昨日無異,深深的黑眼圈預示着她一夜未眠,可不見她一絲疲憊。
“有事發生。”
“什麽事?”周進側耳細細傾聽,嘈雜的說話聲,還噙着驚恐,“是有聲音。”
她起身推開門下了樓,見勢,他連忙穿上外套褲子跑下去,還來不及洗臉刷牙,人已經跟到院子外面。
“天還沒亮,他們都起這麽早嗎?”
路上有不少村民,雙目稍顯惺忪,頭發淩亂,跟他一樣都是裹着衣服就跑了出來。
“發生什麽事了?”
周進逐步意識到事情的不對勁,這些人臉上都彌着恐懼。順着人流,他們一路抵達河邊,昨晚的大雪将地面覆蓋了二三十厘米高,河流表面結了一層薄冰,輕輕一踩便會見水。
河邊圍着七八個人,面露懼意和焦急,從縫隙中,他看到地上躺着一個人,其中一只手已經被凍得發青發紫。
心下一怔,他大概猜到出什麽事了。
周進不敢貿然上前,但他已經掏出手機準備報警,可山裏根本沒有信號,昨晚的大雪将這裏隔絕于世。他憂急卻也無可奈何,周圍開始傳來窸窸窣窣的讨論聲。
“他怎麽突然就死了?”
“你說,他是不是被封靈山的…”
“就是那個!前陣子晚上我看到林子裏有一個黑影,眨眼功夫就不見了!”
“別亂說!我們每年都去祭拜,這幾年也太太平平的。”
“你忘記那件事了?不然誰跟他有這麽大的仇。”
“得了吧,高存田跟誰沒吵過,我看那傻根都恨他,每回高存田不是逮着他欺負。”
“傻根哪懂這些。”
“……”
周進暗自驚愕,死的是高存田!明明昨天還…
莫小冷沒有他那麽多顧忌,越過他們,在衆多驚詫的眼睛下,她走到屍體旁,蹲下身開始檢查。
屍體面朝地面,身上堆了不少雪,她旁若無人地拂去雪。屍體面色呈現青紫,左部眼角有淤青,頭部右側有一道傷口,血液早已凝固,一只腳踢碎了冰面任由河水沖擊,虛空的雙目瞪着不甘。
周圍散落着淩亂的腳印,現場已經被破壞。
她摸了摸他的頭骨及四肢,右手心有一道鋸齒狀的傷痕,全身僵硬,而後擡手撫下他的眼皮。視線一定,她穿過積雪撿起屍體頭部邊的一塊石頭,上面赫然凝着一片血紅,附近隐約可見綠色的啤酒瓶碎片。
“你在幹什麽?”高村長又驚又疑。
周進擠過去,拉起莫小冷的手就往外走,“叔,不好意思,她就是…就是想看看屍體。”
“看屍體?”一個同齡的老男人怒斥一聲,“這都死人了!你以為是好玩的事嗎!”
“對不起,各位真的對不起。”
旁邊的一位較年輕的戴眼鏡的男子嘆了聲,“先把高二哥搬回去再說吧。”
“河清說的對,先把存田帶回去。”村長背着手附議。
幾人剛準備動手,卻被突如其來的嘶吼打斷。
“存田!”
一個衣衫不整的女人跌跌撞撞地跑過來,幽長的發絲撲在她的臉上,淚水黏住了一片,消瘦枯黃的臉頰更是瞬間變得煞白。
她撲在屍體身上,聲嘶力竭地訴說着悲痛,“高老二,你這是怎麽回事啊?怎麽能抛下我走了!你讓我一個人怎麽活啊!”
“嗚嗚嗚…嗚嗚嗚…”
陳秀梅和另一個婦人拖拉硬拽地将她扶起來,安慰的話語接連不斷。
“燕兒啊,先把人帶回去吧。”
“可別哭進去了,你還有大海要照顧呢。”
杜燕半癱在地上,哭泣聲止也止不住,要不是有兩人扶着,她此刻早已同他丈夫一樣,深受寒冰摧殘。
“高老二嗚嗚…你讓我怎麽辦…我還怎麽活啊嗚嗚嗚…”
“爸!”
一個強壯的男人擠掉旁邊的人,周進眼疾手快的及時攙扶住被推開的莫小冷,眸中浮現出擔憂。男人撲通一聲跪在屍體前,本就不周正的面容而今堆滿了淚水,更顯醜陋。
“爸,你這是怎麽回事啊!是誰害的你!是誰!”
他激憤的吼聲響在衆人耳畔,高村長忍不住插話,“高大海,你可別亂說,我們一過來就看到你爸躺在這裏。”
“我知道,你們平時都暗地裏說我們家壞話,誰知道你們誰沒安好心!”
“你什麽意思!”一個婦人雙手抱胸譏笑起來,“我看是你這酒鬼老爸,自己喝醉摔死了!”
“你個賤人,你說什麽!”
杜燕甩開陳秀梅兩人,一個箭頭沖過去,開始跟那名婦人撕鬥,周遭的幾人慌忙将她們拉開,其他人更多的是看個熱鬧。
“死人了,死人了!”
傻根蹲在一塊石頭上,傻兮兮地笑看這裏,惹得高大海一陣惱怒,他起身跑過去揪住傻根的衣服,就是一頓暴打。
高村長等人見狀,趕忙追過去拉開他,“行了高大海,傻根能懂什麽!趕緊把你爸帶回去好好安葬吧。”
周進注意到傻根臉上多了幾道新傷,不像高大海所為,但他仍笑得憨傻,痛一會兒就忘記。
北風狂嘯,雪花随風輕盈地從天空飄落,似雨絲,漫天飛舞,紛紛揚揚的從愁雲密布的天空飄灑。
天色漸亮,雪勢變大,衆人連忙将屍體搬回去,陳秀梅和一名婦女攙扶着杜燕跟在後面,大家陸續往回走,但莫小冷還站在原地靜視陳屍處。
周進環顧一圈人群漸遠的四周,壓低聲線問:“小冷,你發現什麽了嗎?我感覺挺像意外的。”
莫小冷取出口袋中的紅棗牛奶,插進吸管,冰涼的牛奶吸進食管,涼得凍血,她卻無感。
“死者顱骨骨折,當場死亡,致命傷是反複性打擊所致,不是意外。昨夜平均氣溫零下3-5℃,根據屍體僵硬程度,初步推斷,死亡時間在昨晚21:00-22:30。”
她說的冷漠,雙眼卻睨向對面的一個婦人。
是葛秋娥,畏怯地站在三十米外的一棵樹下,遠望這裏發生的一切,待察覺莫小冷的注視,她倉皇離去。
“她昨天好像跟高存田争執過。”周進說。
“死者身高172-173cm,傷口偏左上頭顱,由上而下造成,兇手身高在179-181cm,男性。”
“這個村的平均身高蠻高的,村裏的男人有好多個都是這個身高,不好找啊。”
莫小冷将那塊兇器遞給他,“先回去。”
周進接過石頭,在身上摸索了半刻也沒找到什麽東西來裝它,只好先行回村長家,拿了個塑料袋暫時密封放進包裏。
高存田家裏家外都站滿了人,屍體陳放在屋子中央,身上蓋了一個破舊的床單。杜燕撕心裂肺的哭鬧聲不絕入耳,高大海鬧了一陣便頹喪地癱坐在板凳上,抓撓着本就亂糟糟的頭發。
“大海,先把你爸安葬吧。”高村長嘆息一聲。
“他怎麽會摔死在河邊,以前從來沒有出過事!”杜燕猛然起身沖他們大吼,紅彤彤的眼睛瞪着怨憤。
“杜燕,你這是什麽意思?”有村民忍怒而問。
“什麽意思?”杜燕走過去直指對方的鼻子,“高存鋒,你們心裏清楚!”
“行了!”高村長厲聲喝止,“大家好心好意把高存田搬回來,你倒還懷疑起我們,這不是讓人寒心嗎?”
“對啊,大家都幾十年鄰居了,說這話多傷感情啊。”有人跟話。
“這件事,我不會就這麽算了的。”高大海仰起頭,紅腫的眼睛訴着堅定,“昨晚我爸還跟你們喝酒,才過了一晚上,就變成這樣,你們難道沒有責任?”
高村長壓着氣回道:“是,昨天晚上我跟你爸,還有存鋒,我們幾個在高明東那兒喝酒,可喝了一會兒大家都回去了。”
“幾點散的?”
一道清淡的聲音擠進這份短暫的寂靜,他們不免尋聲探去,一個瘦弱的女生站在三米外,那雙瞳眸如這片雪空茫。
“你是誰?”高大海蹙起額紋。
陳秀梅忙出來解釋,“他們是來我們村拍照的,暫時住在我們家。”
“你問這個幹什麽?”高村長不快地皺了皺眉,“你懷疑是我們幹的?”
“不是村長,小冷不是這個意思。”周進上前兩步,臉上挂着歉意,“我看大家都各執一詞,不如報警?讓警察來查。”
村民們皆為一怔,而後齊刷刷地盯向他們,“報什麽警,不就是高存田喝醉了自己摔死的!”
“高存田酗酒,以前半夜也醉倒在田裏過,那條河邊上有很多石頭,他很可能是磕在上面暈倒了。昨晚又在下大雪,比往年都要大,大冬天的估計就這麽…凍死了。”
說話的人是河邊戴眼鏡的年輕男子,他推了下框邊,嘆了嘆息。
聞言,周進不由得打量起來,三十四五歲的年紀,容貌還算清俊,穿得也整潔,比其他村民多了書卷氣。
“河清說的沒錯。”高村長背起手來回走了兩步,“昨晚我記得九點半不到我們就散場了,存田好像是跟存鋒一路走的?”
高存鋒撥開前面的人,快步走上前,“高存義,你可別亂說!昨天我是跟高存田一起回去的,那不是順路嘛,再說下雪天,誰還在外面瞎溜達。到家門口我可就跟他分開,回去睡覺了,誰知道高存田會去河邊。”
杜燕趴在高存田身上再次痛哭,“高老二啊,你就是命短…”
圍觀的人又開始交頭接耳的讨論,議論聲此起彼伏,但趕不走空氣中彌漫的悲傷。
“好了,杜燕你們準備準備,明天就給存田舉行葬禮,讓他早日安息吧。”一個七八十歲的老人徒然開口。
他留着兩摞灰白的胡須,身上穿的襖子還算幹淨,那雙淺褐色的眼睛在無聲悲嘆。
“高明東,可不能耽誤了祭祀。”高村長斂眉說。
“葬禮就一天,不會耽誤的,再說…”高明東斜睨一眼,嘴邊閃過冷笑,“高存義,負責祭祀的人是我,即便你是村長也管不了我。”
高存義冷哼一聲,不再回應。
高明東走到周進兩人面前,威脅道:“你們兩人外鄉人最好不要管我們村子裏的事,不然就給我滾出去。”
周進微挑了下眉梢,話裏多了分假意的關心,“真的不用報警嗎?”
“高存田死了是意外,用不着勞煩警察。而且這裏也沒有信號,電話根本打不出去,昨晚下了大雪,道路都封死了,出不去也進不來。”高明東走近一步,以三人可聞的聲音說:“平平安安的離開不是很好嗎?”
說完,他便朝大門邁去,人群自動為他挪出一條路。
周進凝眉望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于門口,他才收回眼。
這個人,話裏有話啊。
村民漸漸散去,周進兩人也跟着離開,天邊翻起大片白線,灰蒙的天空變得明亮,可那份陰郁始終不消。
“那個高明東說的對,現在這裏與外面聯系不上…我得想辦法跟警察聯絡。”
他越想越覺得這裏危險,這些人看似關心悲傷,實際上很怕警察知道,招惹上麻煩,他們想迅速了結這件事。
一路走到村邊的小學校,這裏地處村落左下方的山腳下,分外僻靜。看到校門口的男人,周進訝異了下。
他來這裏做什麽?現在應該放假了。
男人察覺到有人靠近,下意識回頭瞧去,看清來人不免有些驚詫,“你們到學校來幹什麽?”
“我們就是随便走走,碰巧走到這裏了。”周進回道。
男人揚起頭,雪花灑在他臉上又瞬間化開,涼絲絲的,“今年的雪下得很大,這是我們村三十年來最大的一場雪。”
“沒想到村裏還有所小學,我看村裏的小朋友也就十來個。”周進呼出白氣,接連問:“還不知道怎麽稱呼你?”
“段河清,我是這所小學的校長,也是唯一的一位老師…這所學校快被關了,但就算只有一個學生,我也會來上課。”他踩着雪朝他們走去,雪花被踏得吱呀叫喚,“你們叫什麽名字?”
“周進。”
段河清旁視一邊靜默的莫小冷,周進替她回應,“她叫莫小冷,不怎麽愛說話,抱歉。”
“沒事。”段河清用食指扶了下鏡框邊,骨節處被凍得通紅,“不過我看她膽子挺大的,敢去摸屍體。”
“額…可能是想讓死者安息吧。”周進舔了下唇,岔開話題,“對了,你們村子為什麽要祭祀那座山?”
“祖宗傳承下來的,剛才那個高明東就是負責祭祀的人,村裏有什麽白事也是他主持。”緘默片響,段河清眼角勾起一個諷刺的弧度,“興許是那座山死了太多人。”
周進壓住心驚,“死了很多人?”
“那座山險峻得很,總有人不聽勸想要上去,尤其是雪天,你們可別靠近。”
“嗯,高村長提醒過我們。”
“你們別走太遠了,我就不陪着了,還得去準備明天的喪事。”
“好。”周進輕點頭,随之疑道:“村裏人都要為高存田的喪事準備嗎?”
“不是,我是去幫明東叔的忙。”
“好,慢走。”
等到段河清走遠,他們繼續提步往前。須臾,周進掏出兩個巧克力遞給莫小冷,“先吃點巧克力,這裏冷,也不能随時吃到豬肝牛奶,多吃點巧克力補充能量。”
莫小冷接過巧克力,“後面有人。”
回身望去,只見傻根站在他們身後五六米處傻笑。
“沒事…就讓他跟着吧。”
傻根一直跟在後面,傻兮兮的自玩自樂,可走到那棟燒焦的廢棄房舍時,他猛然停下,一臉的恐慌,畏縮着身體往後退去。
“鬼…這裏有鬼,傻根不過去了。”
聽言,周進一愣,不由側首探去,傻根的膽怯一覽無遺。
“怎麽可能有鬼。”
他可不信這世上有鬼怪,在舒以茜那件詭案中,最後也證實都是人罷了。
莫小冷瞥了眼那棟廢棄的房子,沒有理會傻根的恐懼,朝昨日的路線向高存義家邁去。
傻根想跟上前,卻又忌憚‘鬼’,最後他只好聳拉着腦袋原路返回。
路過小河,莫小冷停了下來,淡視光滑透明的冰面,“高存田家離案發現場跨越半個村子,不是無意到這裏。”
“那他半夜來這裏幹什麽?而且還在下雪。”
莫小冷偏頭望向遠處的一棟灰磚瓦房,那裏正是葛秋娥的家。
“你懷疑…你不是說她不是兇手嗎?”
未得到答案,只有一道孤寂的身影映射在他的瞳孔中。
回到高存義家,村長正坐在板凳上抽大煙,而陳秀梅端着兩碗面從廚房出來,“你們回來啦,快來吃面,今早上給你們吓壞了吧。”
“陳姨,麻煩你了。”
“別客氣,快吃吧。”陳秀梅拉着莫小冷坐到四方桌旁,碗裏攤着一個焦黃噴香的煎蛋,“囡囡多吃點,你看你多瘦啊。”
高存義松開煙嘴,看着陳秀梅欲言又止,最後,所有未說出的話都化為一聲嘆息。
“你們兩個盡早離開這裏。”
周進攪了攪白淨的面條,些許無奈,“村長,不是我們不想離開,而是…這裏沒車啊。”
高存義放下大煙,不滿地哼出一聲,最後背着手出了門。
莫小冷只吃了幾口便放下筷子,面條還剩下一大半,不過那個煎蛋全都下了肚。
“囡囡,是不好吃嗎?”陳秀梅問。
“飽了。”
“再吃點,你吃這點哪能飽啊。”
周進幾口就将面條嗦進肚子,而後自然地端起莫小冷的那碗又開始吃起來,“陳姨,小冷的飯量不大,她一向只吃這麽點。”
少間,面條全數進胃,周進滿足地放下碗筷。
“難怪她這麽瘦。”陳秀梅端起兩個空碗,邊收拾邊說:“昨晚你們睡的還行嗎?今早又被他們吵醒了,要是困就再去睡會兒吧。”
“還行,陳姨那個高存田在村裏跟其他人的關系怎麽樣?”
“他就是個酒鬼,色胚子。”陳秀梅的聲音再次從廚房傳來,“他們家都不是什麽好東西,他那個兒子說話粗裏粗糙的,喜歡占便宜,随他媽。你說他都二十好幾了還是個光棍,別人給他說過幾次媒,可那些姑娘看不上他的長相,說他長得醜,兇。還有杜燕那嘴巴,村裏沒有人能吵過她,誰家占了她一點田坎,那就跟要了她的命一樣,大家也都不敢招惹她。”
“這麽說,村裏的人都看不慣他們家?”
“誰又看得慣誰呢,都幾十年鄰居了,吵吵鬧鬧肯定有,打架的也有過好幾回,在村裏擡頭不見低頭見的,誰會記一輩子。”
陳秀梅走出廚房,甩了甩手上的水珠,随後從口袋裏掏出一顆酥糖,“囡囡,吃糖哈。”
莫小冷直視她溫柔而熱烈的眼眸,少頃,她拾起那顆被捂得熱乎乎的酥糖。
“大冷天的,你們就別出門了,火小了就加柴,我得去杜燕家幫忙了。”
“好陳姨,我們會注意的。”
等陳秀梅出門,周進沖莫小冷笑了一笑,“這個陳姨對你很好啊。”
還給煎蛋和糖,那個眼神簡直是把你當成女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