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驚魂(4)
次日清晨,高存田的葬禮在寒天裏如期舉行。
天還沒完全亮,衆人擡着棺材往山腳下走去,哀樂唢吶聲貫穿山脈,陰風蕭瑟,護林的狗聞聲追來擋住了去路,高大海看到它們就破口大罵。
“死狗,給我滾開!”
“嗷嗷!嗷嗷!”
兇狠的狗吠聲不斷,高大海撿起塊石頭就扔過去,可狗也不是好惹的,撲上前就開始撕咬。
高大海的胳膊被咬穿了,其他人急忙拾起棍子打狗,整個喪葬隊伍亂成一團。
“畜牲!回來!”
護林員及時趕來,五只大狗聞聲跑回去,像做錯的小孩聳拉着耳朵。
“啊!我的手!”高大海摁住還在流血的傷口,怒瞪前方,“這些畜牲,我不會放過你們!”
“老費,你得看住你的狗啊!”高村長沉着臉吐聲。
杜燕更是指着護林員的鼻子罵,“費老頭,你的這些畜牲咬傷我兒子,你必須賠償!”
“是你兒子先招惹它們,怪就怪他自己。”
話落,護林員頭也不回地帶着五只狗離開。
“你…!”
杜燕霎時破口大罵起來,數不盡的髒話傳遍山林,實在受不住的高明東只好出聲阻止,“行了,先把人葬了再說。”
葬禮結束,送葬的村民陸續回了村,又開始一天的勞作,杜燕更是焦急地拉着高大海回去處理傷口。
周進二人沒有跟去看,但他愁緒滿滿,“小冷,現在高存田下葬了,雖是土葬,但沒有證據我們無法挖墳驗屍,還怎麽抓兇手?”
所有的證據都被掩埋進土裏,關鍵是他們無能為力。
“我已經屍檢。”
“但我們需要證據。”
“兇手是沖動殺人,破案關鍵在葛秋娥身上。”
“果然跟她有關嗎…”周進陷入沉思,“得想辦法接近她。”
他們沒有回屋,而是一路走到案發現場,昨日的驚悚浮現在腦海,地上雜亂的腳印依舊,莫小冷蹲下身,拂開雪,幾塊綠色的碎玻璃片映入眼簾。
周進也蹲了下來,“啤酒瓶碎片?”
“死者與兇手在案發當晚發生了争吵。”
“難道是兇手約高存田來這裏的?”
莫小冷站起身,沿着小河漫步,“這個村子有秘密。”
周進愣住了,緘默半響,他無聲地跟在她身邊。
臨近響午,天色維系着陰蒙,朔風凜冽,不知疲倦地捶打衆人的身軀。
路過高存田家,門前還貼着白色對聯,很正常,畢竟高存田才去世不到兩日。
剛走到院子外圍邊,周進就聽到一陣罵咧,來自于屋裏,然後漸漸遠去。
“這些畜牲,你們喜歡咬,我就讓你咬個夠!”
是高大海,懷裏抱着一堆東西,怒火滿滿地朝反方向走去。
“我早上聽陳姨說,高大海被護林員的狗咬了,希望別鬧出什麽事。”
他們還未抵達村長家,前方便傳來一道巨大的轟隆聲,村民們面面相觑,随即都朝聲源處快跑過去。
還未等周進開口,莫小冷已先行跟去。
事發地是在入村口,一輛黑色的汽車撞到了村口的大樹上,前蓋已經破裂,冒着白煙,而駕駛座上的人倒在氣囊上昏死過去。
周進看得不清楚,猜測是車輪打滑,這才出了車禍,也不禁佩服司機的膽子,道路上結着冰雪,路都看不清了還敢上路。
“是人博啊!”率先沖過去的村民大聲呼喊,“快來幾個人把他擡出來!”
司機被幾人送去治療了,圍觀的人慢慢離開,周進掃了眼破裂的汽車,“我們要去看看嗎?”
莫小冷走到車旁,彎身進去翻找半分鐘,等出來後,手上多了一個駕駛證,上面赫然寫着車主的名字。
高人博
還有一張照片,周進越看越覺得這張臉熟悉。
“高人博…”少間,他睜大眼睛大悟道:“高主任!”
莫小冷睨着照片沒有說話,不到三秒,她将駕駛證扔回車裏,提步朝衆人離去的方向。
“他不是在陵市教書嗎?怎麽會來封嶺村?他是封嶺村的人?”周進仍覺得不可思議,“難道是巧合?”
他暫時壓下所有疑問和震驚,這都需要本人來為他解答。
等到所有人都遠去,傻根還看着汽車傻呵呵地摸着,笑着。
高人博頭部受到了撞擊,還在昏迷,而周進此時也才得知高明東竟然是高人博的父親。
“各位,今天多謝你們了,不然我兒子可就…”高明東垂下眼,愁嘆道:“唉,不曉得他是怎麽回事,這個天氣還敢開回來。”
閑聊幾句,村民們就回去幹活了,高明東見周進兩人還沒走,揪起眉峰問:“你們還有什麽事嗎?”
“說來也湊巧,我們跟您兒子認識,沒想到他竟然是封嶺村的。”頓了下,周進臉上堆起笑意,“我們跟他的交情還不錯,有點擔心他的傷勢,等他醒來,我們就走。”
聽到此話,高明東明顯驚住了,“你們跟人博認識?”
“對,他在陵市第六中學教化學。”
“沒錯…他是在陵市工作。”高明東低下眉自嘲似的笑了聲,喃喃道:“我也只知道他在教書而已…”
“叔?”
高明東回過神,将高人博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既然你們認識,那就随你們便,他醒了…醒了也不用告訴我。”
說完,他就出門了。
高人博的傷勢不嚴重,只是被氣囊撞暈了,這裏醫療條件有限,也只有個赤腳大夫,随手包紮了三兩下就解決。
莫小冷走到床邊,伸手搭上高人博的額頭,周進不免看直了眼,“你這是…”
“他無事。”
一個小時後,病人沒醒,人到來了一個。
“人博醒了嗎?”段河清一進門便問。
周進搖了兩下頭,“他撞得有點重,不過不要緊。”
“他大雪天的怎麽跑回來了?”
沒有人回答,因為大家都不知其原因。
無人說話,空氣仿佛已凝固,段河清先挑起了話頭,“我聽明東叔說,你們跟人博認識?”
“對。”周進輕點頭。
莫小冷對上他的眼睛,“你跟他很要好。”
“我跟人博算是一塊長大的,還有高勇根也是。你們應該見過他了,就是被村裏人管叫傻根的男人。”他坐在椅子上,啓唇便是一聲苦澀的感慨,“他七歲以前不傻的,只是那年發了高燒沒有及時治療,腦子被燒壞了。”
周進有些惋惜,也多了憐憫,“有時候就是這麽倒黴…”
段河清以食指推了下鏡框,“是啊,誰知道将來會發生什麽。”
“你的手受傷了。”
莫小冷淡淡的一句話,讓兩人愣了秒,段河清觑一眼手背骨節處的傷口,搖頭失笑,“應該是昨天幫忙的時候不小心蹭到了。”
周進微張唇,下一秒又将話都咽了回去,他吃驚的是莫小冷突如其來的…關心?
“咳咳…”
床上傳來動靜,段河清急忙過去查看,“人博,你可算醒了。”
“河清…”高人博緩緩坐起來,腦袋上還纏着紗布,此刻痛得他皺緊了眉心,“我是在家嗎?”
“對,你出車禍了,村裏人看到就把你送回來了。”
“路太滑了。”
“你是怎麽想的,這個天回來不是找死嗎?”
高人博定了定神,沉默半響才回應,“我回來給我媽上香,前兩天夢見她了,要是不回來,我怕她怪我。”
“你從來不信這些的。”
餘光瞥見旁邊還站着兩個人,他擡眼視去,一片模糊,而後拿起邊上的眼鏡戴上,待看清後當即震驚住。
“你們不是…怎麽會在這裏?”
“我們…”
“他們是攝影師,聽說是來村裏拍照的。”段河清接下周進的話,繼續說:“你先躺着休息,我去告訴明東叔一下,你醒了,也讓他放心。”
待段河清離開,高人博直直地盯住他們,“你們到底是來幹什麽的?”
攝影?他怎麽可能會信。
“高主任,我們沒有惡意,來這個村子也只是…意外。”周進委婉的講明。
高人博抽回視線,淡語道:“我知道你們沒有惡意,但封嶺村不适合外鄉人久待。”
“這裏發生過什麽?”莫小冷問。
他撞進她幽深的黑瞳中,摸不透的迷霧滾滾而來,“等路通了,就趕緊離開。”
“恐怕這一天還要再等等。”兩人的對視還沒有結束,倏而,周進拉起莫小冷的手腕,将她帶離,“高主任,我們就不打擾你休息了。”
路上,莫小冷收回手插進口袋中,手心陡然變得空落落,他心底不知為何有絲意味不明的澀然。
“先回去吃飯吧,這個時間你肯定餓了。”
陳秀梅在鍋裏給他們留了飯,夫妻倆吃完就又出去忙活。
午飯很簡單,一盤青菜,一盤土豆片,意外的是還有一碗蛋湯,火速解決完,周進将空碗盤端進廚房,很快他又走出來,手上多了一瓶熱乎乎的紅棗牛奶,這是他方才熱的。
“牛奶快沒了,我包裏還有巧克力。”将熱牛奶遞給她後,他又進入廚房開始清洗碗筷,“小冷,這兩天我嘗試過聯系對方,但他就像消失了一樣,完全聯絡不上。”
“如果他想獲救,會主動聯系。”
洗完出來,他擦了擦手上的水漬,眼眸一動不動地定在她身上,“這裏到底有什麽危險?”
“封嶺村的過去。”
“這裏沒有信號,想查也查不到。”周進一屁股坐到旁側的矮凳上,“不過來之前我倒查了下這個村子,沒什麽有價值的線索,無非是說這裏地勢險峻,易發生事故。”
“還有就是…這裏信鬼靈。”
“沒有鬼。”
“是啊,不過是心裏有鬼罷了。”
外面傳來争吵聲,他猶豫數秒,還是沒忍住出去查看。
兩人尋着吵聲過去,快到高存田家時,路上已經圍了好幾個人看熱鬧。
“高大海,我的狗哪兒惹你了!你竟然下毒害它們!”
護林員抱着一只死氣沉沉的黑狗,怨憤十足。
“你的狗貪吃怪得了誰?那是我用來毒老鼠的饅頭,誰讓它們吃了。”高大海一臉無賴樣,渾然不知錯。
“你別太過分!”
“費老頭,不過是死了幾只畜牲而已,要是真舍不得,不如下去陪它們。”高大海冷嗤一笑,“趕緊把這只死狗拿回去埋了,別弄髒我家門前的路。”
高大海說完,便得意洋洋地回了屋。
圍觀的人冷漠地觀望老人抱着狗哀傷,孤獨的背影深深刻進周進的瞳孔,他走上前放緩了聲調,“大爺,先回去把狗安葬了吧。”
費老頭顫抖着手,輕柔地撫摸狗的毛發,抱着它緩緩朝山腳而去。
周進二人跟在他身後,到了他家,才發現五只狗有三只沒了氣息,另外兩只奄奄一息,命不久矣。
這棟屋子不大,簡陋的一層樓,土牆掉落不少泥巴,右邊堆着一摞高柴,木門上方挂着一個陳舊的鬼面具。
費老頭放下懷中的狗,它睡得并不安息,他仰起頭将淚水逼進眼眶,抓起牆上的鋤頭就到一邊的空地開始挖土。
見狀,周進環視一圈,目光一定,他拿起角落的鐵鍬過去幫忙,費老頭掃了他一眼并沒有拒絕。
兩人無聲地掘着土,莫小冷垂眼看向腳旁正痛苦喘息的大狗,靜默稍許,她蹲下身學着費老頭輕撫它的頭頂,像是安慰,又似在探索。
費老頭停下動作,觑見她的動作,又将眼線移到周進身上,“你們為什麽要來封嶺村?”
“我們來拍照。”
“前陣子也有個人說是來拍照,還說這座山很漂亮。”
周進點頭贊同,“這座山的确很美,特別是雪天,銀裝素裹。”
“你如果知道這座山的來歷,就不會覺得它美了。”
費老頭放下鋤頭,走到門前開始搬運狗,他邊揉着狗頭邊走,“黑仔…去吧。”
黑狗卷縮着軀體被放入土坑中,周進鏟着土慢慢填進去,漸漸淹沒了狗身。
等埋完三條狗,兩人走到屋前放下農具,費老頭搬來兩個凳子,“坐吧,今天謝謝你了。”
“別客氣大爺。”周進拉回之前的話題,“您剛才說這座山的來歷,到底是什麽?”
費老頭随手指向門上的鬼面具,“你知道村裏每戶門前都挂了這樣一個面具嗎?”
“嗯,聽村長說是因為祭祀。”
“沒錯,就是祭祀。”
費老頭取出口袋裏的煙杆,長嘆一聲,“傳說以前村子裏有一位可以通靈的少女,法力無窮,原以為可以給村子帶來財富,沒想到帶來的是災難。村民們懼怕她的力量,後來合夥将她殺死,為了防止她變成惡靈報仇,他們将她的屍體分解成許多塊,埋葬在山裏各處,讓她無法轉世,靈魂永遠囚禁在這座山上。此後,他們便把這座山叫作封靈山,每年這個時候都會去山裏祭祀,獻上雞鴨豬,平息她的怨恨。”
周進立時驚愕住,難以置信,“這怎麽可能…”
“這當然不可能。”費老頭抽了口煙,笑着擺頭,“我猜應該是大人怕小孩去山裏遭遇危險,所以編造了這個故事,流傳了下來。”
“我就說,怎麽可能會有通靈這種事。”
“這座山出過事。”
一直安靜坐在旁邊的莫小冷突然輕飄飄的說出一句,正欲吸煙的費老頭手上一頓,而後額外沉默地吸了兩口大煙。
“是…這座山發生了太多不好的事。”
“您方便跟我們講講嗎?”周進說。
“二十三年前…一個女孩來我們村支教,我們村窮,也沒什麽文化,現在的這所學校也是她建立的,我記得當初只是用幾根木頭,幾塊石頭搭建,只要一下雨,屋裏的人都得變成落湯雞。”
周進欲言又止,“那位女老師…”
“我記得那是夏天,她才剛來三個月而已,結果…去山上采菌子不小心摔了下來,死了。”
費老頭揉了揉酸澀的眼窩,“才22歲啊,就這麽沒了。”
“她叫什麽?”
莫小冷絲毫不在意他此刻的悲傷,語氣仍是冰涼一片。
“郎秋紅,一個很好的閨女。”
天色在暗淡,短坐了會兒,兩人便告辭。
“這座山确實不怎麽吉利,難怪不準人上去。”周進感慨道。
“去學校。”
他一把拽住她纖細的手腕,“天快黑了,大晚上的不安全,明早再去也不遲。”
無言的默許,他緩緩放開手,卻不由自主地握了握虛無的空氣。
“我們回去吧。”
前方走來一個人,亂糟糟的頭發,破爛又髒兮兮的棉衣,戴着頂露棉的帽子,兩個帽耳一上一下,是傻根。
“魔術…傻根會魔術。”
自言自語的傻根看到他們,立馬捂住了嘴巴,“不能說,不能說…說了就不靈了。”
錯過身,周進迷惑地看着他偷偷摸摸地跑開,認為這或許是…他自己的快樂,獨一份的,沒人能理解。
莫小冷的眸子掠過傻根,睫羽稍微顫動,眼底盡是一片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