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驚魂(5)
隔日清晨,天邊第一束光線照在封靈山,大雪皚皚,閃爍着微弱的光芒。
陳秀梅夫妻倆起得很早,高存義吃完早飯便拿着煙袋出門了,而陳秀梅一如往常背着背篼上坡。
雪天并不适合下地,但村民們怕凍壞了白菜和蘿蔔,不得以在白茫茫的積雪下挖土掘菜,一幹就是要大半天,甚至連午飯都不回來吃。
周進他們吃完飯在屋裏烤了會兒火便決定去學校察看一番,出門前他取出鍋裏熱着的牛奶,順手熄了火。
路程漫長無言,還未到校門口,卻遇上了一臉陰沉,含怒的高人博。
“你們來這裏幹什麽?”
“我們想去學校看看。”周進雖不怎麽想跟高人博打交道,但也不會表露出,“高主任,你是在這裏上的小學嗎?”
“對。”
“你不用再休息一下?”
高人博的眉頭蹙了蹙,語裏多了分不常見的煩躁,“不用。”
“人博,你們怎麽來了?”段河清從後方走來,既驚訝又疑惑,“昨天剛出車禍,怎麽不好好休息一下?”
“我還是不适合跟他待在一屋。”
意味不明的話,聽得周進迷惑不已,但段河清卻理解地拍了拍他的肩頭,“明東叔也是擔心你。”
“他擔心的只有自己。”
“唉,你也別…”說着,段河清停下翕動的嘴,默而嘆了聲,瞅見旁邊的兩人,于是問:“你們是跟河清一起來的?”
“不是,碰巧遇見了。”周進撓了下頭,不由瞟了眼學校裏面,“段老師,我們想去學校裏面看看,方便嗎?”
“去學校看什麽?裏面就兩間教室,還有我的辦公室,和兩間雜房。現在的學生越來越少了,恐怕這所學校要保不住了…”
“那…”
周進瞄了一下身旁安靜的人,他也不知道她來學校想幹什麽。
“學校的創始人,是你們的老師。”
輕淡淡的話順着冷風刺進他們的耳朵,高人博兩人皆是一愣,他們不知道她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你…想說什麽?”高人博斂眉問。
“二十三年前她上山采蘑菇意外摔死。”
段河清越發困惑,“對,你是怎麽知道的?”
“我們是聽費大爺無意間談起的。”周進忙答。
“所以你們好奇這個?郎老師都去世那麽久了,還有什麽可以談論的。”段河清有了不快。
莫小冷淡然一瞥,手上還握着尚存餘溫的空奶盒,“村裏禁止上封靈山。”
剎那間,周進恍悟稍許,既然這裏不準人去封靈山,那郎秋紅怎麽可能還會上去采菌子,難道是…
“那又如何。”高人博走到她面前,垂視眼前這個瘦弱的女孩,“不過是你的猜想。”
周進下意識将她擋在身後,擰着眉結對他們說:“我們只是想問問郎老師的情況,畢竟她是建立這所學校的人,如果你們不清楚那就算了。”
“別介意,人博不是那個意思。”段河清走到兩人中間打圓場,“郎老師是我們的恩師,正因為她,我們兩人才會下定決心讀書,改變命運。她是一個很好的老師,遺憾的是…紅顏薄命。”
周進動唇還想說什麽,一個雪球乍然飛來,從他的眼前閃過,他們不禁側頭望去,只見幾個小孩圍着傻根扔雪球,打雪仗。
傻根卷縮在原地,護住自己的腦袋卻不還擊,段河清立時跑過去,“住手!你們幾個這是在幹什麽?誰準許你們欺負人的?”
“糟了!”
幾個小孩逃之夭夭,段河清也沒真追上去,“這幾個臭小子。”
“高勇根,你怎麽不還手?”
傻根沒有回答他,站起身也朝小孩們逃離的方向跑去。
見這般,段河清不禁搖了搖頭,“傻人有傻福嗎?”
滿地的白色被踩得七零八落,污亂不堪的泥巴正在悄然侵蝕,昂首間便是無垠的雪山。
“你們在這裏幹什麽?人博,你可得好好休息一下啊。”
葛秋娥背着白菜驚異地看着幾人,暗紅色的棉襖映照着她的皮膚越加白皙。
“我已經沒事。”
“那就好,那就好…”
葛秋娥瞄向段河清,唇瓣輕啓,餘光捕捉到周進二人,未脫口的話被她咽了下去,神情也有了絲慌亂。
“我就先走了,你們繼續玩。”
段河清微點頭,“好,秋娥姐,你慢點。”
“诶…好。”
幾人作了別,莫小冷遠遠跟着葛秋娥而去,腳下踩着雪花‘咔吱’作響,周進很是疑惑不解。
“我們跟着她幹什麽?”
很容易被人誤會啊。
一路跟到葛家小路口,葛秋娥腳上一滑,猛然間,連人帶背篼滾到了旁邊雪堆中,白菜滾落一地。
周進急遽跑過去,将她攙扶起來,“姐,你沒事吧?”
“沒事沒事…”葛秋娥擺了擺手,“路上結冰了,還好有雪墊着。”
他接着扶起背篼,将白菜一個一個撿進背篼,“沒事就行,我幫你背回去吧。”
“那怎麽行。”葛秋娥邁了一步,奈何右腿跌傷了,走起路來有點瘸,“上次也麻煩你幫我撿,我怎麽好意思讓你背回去。”
“沒關系,反正我們現在也沒什麽事。”
葛秋娥瞟了眼隔着四米而站的莫小冷,募而挪開眼虛盯自己受傷的腳踝,“那就麻煩你了…”
不到五分鐘,葛秋娥家便到了。
“放在這裏就行。”葛秋娥指向屋檐下的一角,“真的謝謝你了,你們進來坐會兒吧。我去給你們倒杯熱水,我們村冬天冷得很,老在外面走很容易凍傷的。”
說完,葛秋娥一瘸一拐的進了裏屋,周進這才有機會仔細觀察屋內。
東西并不多,收拾的相當整齊幹淨,農具整整齊齊地擺放在一邊,鋒利的鐮刀挂在牆上,鋤頭陳列在牆邊。沒有村長家的黴味,反倒是有一股淡淡的香味,似某種花香,又像水果味。
“喝點熱水,暖暖身子。”葛秋娥将兩杯冒熱氣的水遞給他們,便坐到凳子上休息,“你們快坐吧。”
靜了會兒,周進輕抿一口白開水,“姐,你家就你一個人嗎?”
“不是,還有我女兒,她…因為出了意外,一直在床上躺着。”念及此,葛秋娥的眸光黯淡下來,“我丈夫走得早…兒子有出息,在外面上班,工作忙就沒讓他回來了。”
“可以把你女兒帶到外面的大醫院去檢查一下,或許還可以治療。”
葛秋娥苦奈地搖了下頭,“沒用的,她這病已經有九年了,當年我就帶她出去看過,醫生說她還有意識,只是醒不過來了…”
聞言,周進暗暗驚愕,難道是植物人?
但這種事他不好問出口,何必在別人的傷疤上灑鹽。
休息半刻,他放下水杯準備告辭,卻被一句淡漠的話制止。
“我餓了。”
“這…”周進不好意思地看了看葛秋娥,而後拉起莫小冷的手,“那我們現在就回村長家。”
“就在這裏吃。”
此話一出,他不禁臉皮一紅,更加尴尬起來,“姐,不好意思啊,她就是說話直接。”
葛秋娥笑出幾聲,“沒事,我馬上也要去做飯了,你們要是不介意就在我這裏吃吧,反正我也是一個人。”
“那就謝謝你了。”
“我看她跟我女兒差不多大,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可惜小霞她…”葛秋娥扭過頭悄然抹去眼角的淚水,“我去做飯,你們随便坐,馬上就好了。”
話落,她便走到廚房忙活。
莫小冷沒有安安靜靜地坐在原地,而是踏上樓梯,她的腳步向來很輕,即便是現在依然無聲,卻吓得周進瞠目結舌。
他急促地拉住她,以極小的聲調說:“小冷,別随便上樓,這樣不好。”
“你在下面。”
她抽出手,不給他機會,徑直走上樓梯,抵達二樓。
房子很寬敞,但二樓只有四間房,三間緊閉,隔着三四米遠,一間虛掩着門,裏面投射出微弱的光亮。
她緩步走過去,将門推開一角,屋裏打掃的十分幹淨,粉色的床單被罩與屋外的陰暗形成強烈的反差,而床上正躺着一個面色蒼白且削瘦的女生,長長的黑發鋪在枕頭上,一動不動,像是一具屍體。
須臾,她合上門,下了樓。
看到她下來,焦急等待的周進不免暗松一口氣,小聲問:“發現什麽了?你看到她女兒了?”
“嗯。”
在葛家吃完午飯,已經快過一點,他們又休息了會兒便起身離開。
路上,他們遇到了陳秀梅,正背着背篼出門。
“你們中午怎麽不回來吃飯?我把飯熱在鍋裏的,快回去吃吧,我還得去地裏割剩下的白菜。”
聽言,周進覺得有點對不起她,“我們…現在還不餓,待會兒就回去吃。”
“那就好,可別餓着了。”
“傻根!滾開,你身上髒死了!”
隔壁傳來怒吼聲,是杜燕家,她端着一碗剩飯潑到地上,“滾,別來我家晃悠。”
“餓,傻根餓。”
“餓?我可沒飯,想吃的話…”杜燕臉上勾起輕蔑的冷笑,“地上不就是,還是熱的。”
周進揪緊眉頭,剛想過去阻止卻被陳秀梅搶先一步,“诶…燕兒,你這玩笑開得有點過了吧。他是傻,但你也不能真把他當傻子玩弄啊。”
“陳秀梅,少來管我的事。”杜燕雙手環抱于胸,不屑一撇,“高存義不是跟他有點親戚關系嗎,怎麽不見你們管他吃飯,讓他來我家讨飯。”
“我…”
“我知道你們都在背地裏嚼我舌根,我不怕你們說,不過都是看不慣我過得比你們好而已。”杜燕摸了摸耳垂上的金耳環,“兒女雙全就是好,這大雪天的也聯系不上紅桃,讓她盡不了孝,只怕來年春天她還會怪我呢…”
陳秀梅忽略她語裏的譏諷,坦誠說:“怎麽會,紅桃那麽孝順,一定會多陪陪你的。”
“有個女兒在身邊還是好的。”
杜燕冷哼一聲,轉身進了屋。
陳秀梅暗自嘆了口氣,偏身對他們說:“現在存義不在家,你們帶傻根去我家吃飯,他雖然傻,但知道誰對他好,誰對他不好。”
“好。”周進重重點頭,可心裏仍存疑,“高村長不喜歡傻根去家裏嗎?”
“他們也不是什麽很親的關系,傻根老愛亂說亂跑,把家裏弄得亂七八糟的,久了就不待見了。”
“那傻根的父母不在了嗎?”
“都走十幾年了,他媽得病去世的,他爸在地裏幹活時摔了,在家裏躺了半年也走了。”
糟糕的身世,早逝的父母,這輩子所有的苦難好像跟他比起來都不算什麽,這或許就是農村的通病吧。
窮。
回到村長家,周進此時并不餓,他弄了大碗熱騰騰的飯菜遞給傻根,“快吃吧。”
傻根接過便躲在一處角落狼吞虎咽,周進感嘆一聲,坐到莫小冷身邊烤火,“小冷,這個世界并非我想得那麽輕松。”
至少在遇見你之前,我一直覺得美好多過苦難。
“這只是一角。”
“對啊…”火星映射在他瞳孔中,投下暗暗的光亮,“這只是冰山一角。”
傻根很快就幹完了一大碗,他睜着一對黑亮的眼珠子,期待又畏怯地偷瞄他們,“要…傻根還要…”
周進起身走過去,接下他小心翼翼遞過來的碗,“我再去給你盛一碗。”
或許是感受到周進的善意,傻根的懼意逐漸淡去,傻兮兮地笑起來,大膽地走到火堆邊坐下。
可對上莫小冷那雙死寂的瞳眸,他又變得膽怯,畏縮着手腳小心觀察,發現對方并無動手,于是裝着膽子直愣愣地盯住她。
緘默三秒,他指着她笑得樂開了懷,“傻,她也是傻根。”
周進将飯遞給他,忍笑解釋,“她可聰明了,只是不愛說話而已。”
傻根哪會聽他解釋,端着飯又開始猛幹。
吃完飯,傻根一溜煙就跑遠。
周進一邊收拾廚房,一邊問:“小冷,我們就這樣待着行嗎?”
大冷天确實不好出門,也不能太明着來,不好進行調查啊…
沒有人回話,要不是知道她就在外面,他還真以為整棟樓,只有他自己。
今日無陽,天色照舊陰霾,喪事的沉痛似乎很快就消失在村民心中,冷漠得有些不近人情。
将近傍晚,天色漸暗,風聲逐步加大,上山勞作的衆人慢慢歸了家。
陳秀梅滿頭大汗的背着滿滿一背的白菜跨進門檻,放下背篼後,她才終于歇口氣。
“你們餓了吧,我馬上就去做飯。”
“沒事陳姨,我們還不怎麽餓,你先歇歇吧。”
陳秀梅雙手提着背篼邊,準備将它搬進菜窖,周進見狀連忙幫她提,“我來幫你。”
“不用不用,我自己來。”
不給他反應的機會,陳秀梅咬牙提着背篼走向菜窖所在。
他心下一陣佩服,這裏的人力氣真大,果然幹農活的力氣都不小。
陳秀梅很快就出來了,她拂去額邊的汗水,“我去做飯。”
“村長去哪兒了?”周進随後問。
“我看他中午吃完飯就出門了,不曉得又是去找誰,應該是去商量祭祀的事吧?”陳秀梅接着說:“不用管他,他經常吃完飯才回來。”
坐了一刻鐘,天幕染上了黑,門外吹來一股冷冽的風,凍得鼻子幾乎喪失嗅覺。
高存義匆匆忙忙地跑回來,周進剛想打招呼卻被他臉上的血滴,衣服上的點點血色驚住。
“高村長你這是…”
“怎,怎麽了?”高存義下掃一眼身上的血跡,慌張地舔了舔幹唇,“這是雞血,不小心蹭到的。”
“你回來啦,吃飯沒有?剛好我們也要吃了。”陳秀梅從廚房出來,在圍裙上擦去手上的油漬,瞧見染了一身驚悚血滴的高存義,不禁愣住了眼,“老高,你這是怎麽了?”
她急切地快走到他面前,仔細查看他的身體,卻被高存義不耐煩地推開,“趕緊吃飯吧!”
“好…”
莫小冷一直看着他,高存義察覺到她的目光,被這雙空洞的眼睛盯得他心慌發麻,“你看我幹嘛?那天早上也是!我告訴你,我沒有幹這些事!”
“這些事?”周進斂眉疑道。
“你們什麽意思?我好心收留你們,你們竟然恩将仇報!”高存義徹底怒了。
周進相當無語,但還是得安撫,“高村長,你是不是誤會什麽了?我們并沒有做什麽。”
陳秀梅扯住他的胳膊,“老高,你到底是怎麽了?幹嘛突然發火?”
高存義使勁推走陳秀梅,害得她險些沒站穩撞到木桌上,“你懂什麽!”
“叩叩!”
敲門聲驟然響起,高存義猛地擡頭怔怔地緊盯住大門,眼裏有了慌亂,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