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爾文計劃(15)
豔陽高高聳立樓群之上,灰雲退入蔚藍的幕布下,四月難得的大晴天,拂去籠罩陵市的一片陰郁。
某處隐蔽的小區,一扇窗戶緊緊合上,這家人似乎對陽光燦爛的天氣并不感興趣。
寧霜撩起一點窗簾,透過狹小的縫隙朝外仔細觀察,直到沒有發現什麽可疑的人後,她才稍稍松了口氣。
“叩叩。”
有人敲門,她謹慎地走過去,灰暗的客廳頓時彌漫一股緊張的氣壓,通過貓眼看清來人後,這份緊措的氣氛才算消散。
寧霜打開門,等到穆琳芝進來後她又朝門外看了看,發現沒人跟蹤後這才将門輕聲關上。
穆琳芝将早飯放在茶幾上,有油條、包子和豆漿,滿滿兩大袋,“寧霜,趕緊來吃早飯吧,你都守了一晚上了,吃完你就去休息一會兒,我們來看着。”
另外兩個盯梢的警察說:“是啊,寧姐。”
“沒事,我還不累。”寧霜拿起一個包子,将豆漿插了吸管遞給一直坐在沙發上的莫小冷,“先吃點東西。”
接着她又拿了根油條吃起來,聞着香味早已饑腸辘辘,但胃的滿足并未使她眉間的愁郁消失,“穆姐,以後還是別出去買飯了,這裏有泡面、面包、牛奶,我們将就點,兇手偵查能力很強,難保不會出意外。”
穆琳芝重重點頭,“好。”
“你們說什麽時候才能把兇手抓住啊?”年輕的便衣男警拿着個咬了一半的包子說。
“難說。兇手行蹤隐藏的很好,他在暗,我們在明。”穆琳芝搖了搖頭,嘆出一口氣,“如果他是想複仇,那他已經成功了,但是根據現在的情況看,他又不像是複仇。”
“他的目标為什麽是你?”年紀較長的男警察走過去問。
此話問出,幾人不免都瞧向從昨晚轉移到這裏後都未開過口的女生,只見她放下吃剩的半個包子,沉默的喝起豆漿,并不打算回答。
年紀較大的男警含怒道:“你以為一直不說話就行了?我們可不是好糊弄的!”
寧霜擡眼看向他,“邢哥,算了,她不想說就別逼她了。”
邢振邦氣憤地将手中的油條塞進口中,悶聲不再開腔。
整日待在這昏暗無光的狹小房間裏,難免會浮躁。寧霜抽出紙巾擦了擦手上的油漬,側過頭問:“既然你不願提兇手,那可以跟我講講你的父母嗎?”
“寧霜,這樣會不會不太好,畢竟她父母對…”穆琳芝欲言又止,她也是一個母親,知道莫小冷的遭遇後,不禁心生悲憫,以及對夏文姝夫婦的憤恨。
寧霜沒有因此避開這個話題,從認識這個女孩開始,她就無法将視線挪開,視而不見。她以前也問過,可得到的答案只是冷淡的兩個字,這讓她驚詫也難以置信。
莫小冷似乎真的不在意,即便是血親,不管是愛,是恨,她都沒有了。
空氣沉靜下來,莫小冷斜睨她一眼,神情漠然,“死了。”
這是她對父母的印象,于她而言,他們只是埋在土裏的兩壇骨灰。
寧霜微訝,與當初一樣的答案。可她并不氣餒,于是換了個問題,“是誰叫你讀書寫字的?關于犯罪心理、法醫刑偵等都是去美國後學的嗎?”
“不過,根據調查,你去美國後上了不到半年學就退學了。”穆琳芝說。
“自學。”
寧霜伸手搭上她冰涼的手背,“為什麽退學?”
莫小冷沒有作答,思緒漸漸倒流回六年前。
簡世華父母早亡,把他帶大的舅舅一家對他的死十分冷漠,并拒絕收養這個孫女,警察只好聯系她遠在大洋彼岸的外婆——莫玉琅。
莫玉琅對她的感情很奇怪,眼神裏充滿了怨恨與悲痛,冷冷的語氣也充斥着厭惡,對她的照顧卻細致入微。
莫玉琅是在二十三年前丈夫去世後移居到美國的,她不想再待在這個讓她傷心的城市,本打算将女兒夏文姝一并帶走,可夏文姝堅決不答應,無奈下,她只好獨自前往遙遠的北美洲。
在美國生活九年後,莫玉琅逐漸适應了那裏的生活,并與一個追求者過上了同居生活,此後與女兒的聯系也越發少。當再次接到國內的電話時,卻是警察冰冷的字語。
夏文姝死了,而且是罪犯,她的腦袋一下子就空了,卻沒掉下一滴淚。在機場看到莫小冷的第一眼,她就認出這是夏文姝的女兒,相似的面容,往昔那張燦爛的笑容頓時閃現腦海,那句“媽媽”再也聽不見了,眼淚終是無聲滑落。
莫玉琅将外孫女安置在了閣樓裏,開口冰冷的語氣把自己吓了一跳,卻仍強裝鎮定,“你以後就住這裏,還需要什麽就告訴我。”
可外孫女并沒有搭話,面目表情的掃視房間,目光最後落到半開的窗戶上,陣陣涼風襲來,莫玉琅走過去準備關上。
“不要關。”
這是她抵達美國後說的第一句話,莫玉琅心一驚,這個年僅十三歲的女孩嗓音為何這麽嘶啞冷淡?那雙空洞的眼睛如此深沉。她愣住了,回過頭再次細細打量,骨瘦如柴的身軀彷如風一吹就要被卷走,凹陷的臉頰消瘦蠟黃,眼下深深的青絲比她的頭發還要黑。
這是她第一次這麽仔細地看自己的外孫女,原是如此脆弱不堪。說實話,她對這個外孫女沒有什麽感情,把她接過來,也只是因為她是最後一個親人。沉靜的閣樓,微風撫動白潔的簾布,沙沙聲不絕入耳。
莫小冷喜歡這扇窗戶,不再是封閉的水泥牆,不再有難聞的燒焦味,消毒水的味道離她很遠很遠…
半個月後,莫玉琅發現她自那以後就沒再開口說過話,甚至連基本禮貌都沒有,見了人招呼都不打,盡管現在的丈夫并未在意。丈夫告訴她,這個不禮貌的小女孩又鑽進了書房,坐在地上看得很認真。
莫玉琅從警察那裏也大致得知了真相,她大概知道是夏文姝夫妻教她認字寫字的,可走進書房,瞧見她拿着一本家庭醫學時,她繃緊的神經霎時斷裂,跑過去将書一把搶走,惡狠狠的表情像極一個惡毒的婆婆。
“誰讓你看這個的!以後都不許到書房裏來!”
她很害怕,怕這個孩子走上跟她父母一樣的道路。
丈夫建議把她送去學校,莫玉琅同意了,借此給她改了名字同自己姓。為什麽取名為小冷,她沒有深究,只是看到那具幹癟的身體,蒼白無緒的臉蛋,這兩個字脫口而出。
可現實并不理想,莫小冷在學校融不進去,經常受到那些外國小崽子的百般欺淩,她也不反抗,或許是反抗不得。有一次甚至被關進了地下室,整整兩天,莫玉琅找到她時,她已經餓得暈了過去,至此便不再去學校。
莫小冷在美國待得最久的地方不是外婆的家,而是當地的圖書館,早起晚歸,那是她唯一能感受到安寧的地方。在美國的五年裏,她幾乎把那座圖書館裏的書都看完了,甚至還獨自跑到市區圖書館,尋找更多的書籍。
莫玉琅從她口中得知她要回國的消息時,并未有太多驚訝,反而有種意料之中的釋然。這個孩子,從見她的第一眼,莫玉琅就知道她不屬于這裏,也不屬于那個狹小陰暗的地下室。
“小偵探,真的決定要回去了嗎?”這些年她的頭發花白了很多,冷漠的神情也添上了慈愛,不再那麽不近人情。
“嗯。”
這幾年裏,莫小冷為他們小鎮破獲了不少案子,基本上都是些盜竊、搶劫案,可深受警察的喜愛。莫玉琅并未阻攔她的天賦,雖平日裏依舊是一副冷冷淡淡,漠不關心的樣子,但心裏早已悄然接受這位外孫女。
“你想做的事與文殊他們有關嗎?”
莫小冷掀眸看去,“嗯。”
莫玉琅不免有些生氣,臃腫的皺紋在臉上揪成一團,“好吧…我不攔你,也攔不住。你當初也是想來就來,現在想走就走吧…跟你媽媽一個性子,一點都不考慮別人。”
“我不會再回來。”
抛下這句話後莫小冷轉身朝樓上走去,收拾那少得可憐的行李。
等到她踏上二樓,莫玉琅的聲音從樓下傳來,卻沒了方才的氣勢,地板上細長的影子也生生添上落寞之意。
“文殊…她死的時候痛苦嗎?”
莫小冷腳步微愣,很快就恢複如常,“痛苦。”
幽遠的聲音轉瞬消逝于樓梯,腳步聲逐漸遠去,莫玉琅閉上眼,憔悴的面容一下子又蒼老許多。
她很後悔,後悔當初沒有将夏文姝帶走。
回憶結束,莫小冷放下已冷的豆漿,“他們讨厭我。”
寧霜一怔,沒想到答案是如此殘酷。
“不是你的錯。”
莫小冷似乎覺得她并非明白,于是再次說:“種族歧視。”
在美國學校,不止是她,很多華裔小孩都遭受了欺淩,只不過她受到的比較多而已。
“那些美國佬自命不凡,白人歧視黑人,黑人反過來還歧視我們。虧我看那些電影,還覺得黑人可憐,現在想想他們是活該。”年輕的小警察輕蔑道。
“唉…這世道就是這樣,你可憐別人,別人還不一定看得起你。”邢振邦點燃一根煙冷笑。
穆琳芝吃完最後一口包子,将茶幾上的塑料袋等一股腦丢進垃圾桶,“也不知道得在這裏守多久?”
“希望秦隊他們能有收獲。”
寧霜凝重的面色并未緩和,她握了握莫小冷微涼的指節,希望能給予她一些溫暖和力量。
**
夜晚再次降臨,易中陵興奮的跑進辦公室,手裏拿着幾沓剛打印的資料,“美國那邊給咱們回消息了,這就是他們傳過來的有關裴森去美國後的資料,以及失蹤後的搜查記錄。”
沒日沒夜的辦案,讓這幫大老爺們都長出了青茬,疲憊的臉色在聽到消息後瞬間來了精神。因為沒有女同志在,他們煙也抽得越發頻繁。長期蹲在電腦前的周進,也禁不住深陷其中,偶爾來根煙解解疲乏和愁意。
周進停下手,擡頭睨一眼煙霧缭缭下的警察們,“裴森從小學習優異,本科是中醫大藥物學,并且保研後也專攻藥物學。不過他研一的時候,被人舉報私自對校內外的流浪貓進行實驗,害死了幾只流浪貓。但學校不想讓他就此埋沒,而且那時候網絡也不發達,壓下去很容易,這對裴森根本沒什麽影響。研究生畢業後,他又繼續攻讀博士,并且在這期間與夏文姝相識。他們一起寫過有關神經遺傳學的期刊論文,并且還曾一起出國進行學術交流。十九年前出國後,他去了某大學醫學研究室,做了不少項目,也拿到幾個含金量不大不小的獎項。”
“也就是在美國待的第四年他失蹤了。”易中陵看着手中的資料,繼續說:“這是當地警局傳來的案宗,裴森是在晚上失蹤的,失蹤前跟他見最後一面的是研究室的清潔工。據清潔工的口供表示,她剛拖完地,裴森就急匆匆的跑進來還抓着她問垃圾丢哪兒了,清潔工告訴後,他就離開了,還将剛拖幹淨的地板又踩髒了,到處都是泥巴。”
“自那晚後,裴森的同事們就再未見過他,他的家人也沒接到過什麽可疑的電話,他就這樣消失了,再沒有過消息。”
周進接上他的話,“我也查過他的出境記錄,自從失蹤後他沒有任何出境記錄,消費記錄和通話記錄都是空白的。”
“失蹤這麽久還沒找到,不是死了就是偷偷潛回國了。”張柯說。
徐懷一抽出一份資料,這是他跟朱仕武剛查到不久的,“我們去找他以前的同學問過,都說裴森是個心高氣傲的人,但對人還算和善,喜歡獨來獨往,所以沒什麽朋友。不過在他博士期間,曾跟他一起做過項目的人說,他當時好像在跟夏文姝交往,兩人來往得比較頻繁,那人還親眼看到過裴森與夏文姝擁抱。”
周進倒沒怎麽意外,“這應該不假,他們兩個不僅一起出國去學術交流,還共同寫論文,至少在我看來,這關系就不淺。後面又一起參加盧建國的實驗,看來彼此都很信任對方。”
查來查去都是無用的信息,再次陷入亂麻之中,易中陵眉頭擰了擰,“美國那邊傳來的案宗,根本就沒什麽線索,他們甚至都沒怎麽找過人。”
“但有一點很可疑,他們當時查過裴森失蹤前後的通話記錄,就在他失蹤前兩天,有一通來自中國境內的電話。”
這是他目前認為,最有價值的信息。
張柯垂眸深思,“這麽巧?會是誰打給他的?”
“應該是個很重要的人,清潔工不是說他當時很着急垃圾桶裏的東西嗎?可能是被他不小心扔掉了,後來發現那東西重要,所以又着急去找。”周進靠在椅背上繼續推理,“很可能是別人給他的,但他當時沒怎麽在意。”
易中陵點了點頭,“而且應該是不認識的人或者匿名者寄的,那東西是關鍵,裴森也許就是因為它失蹤。”
可那東西是什麽?來電人又是誰?這與二十年前的事又有什麽關系?難道裴森與夏文姝一樣,還在繼續當年的研究?不,這個可能性很小,那五年裏裴森所在市區并未發生多名兒童失蹤案或謀殺案。
似乎是有人刻意寄給他,想讓他恐慌。到底是誰呢?夏文姝?當時她與簡世華結婚并生下了莫小冷,時間上不對,那時他們還未進行實驗。
徐懷一搭住周進的肩膀,打趣道:“有沒有興趣做警察?”
“沒有。”
“真打算一輩子耗在那事務所?”
周進推開他,不由無語,“說案子,扯我幹嘛。”
“行,你啊沒救了。”徐懷一聳聳肩,直搖頭,“作為兄弟,我就勸你最後一句,多想想以後,考慮好就別後悔。”
這時,秦泷推開門走進來,面色凝重如剛昨日的烏雲。
他将手中的U盤扔給徐懷一,“把錄像放出來。”
辦公室內的警察們聞言一震,都盯緊了屏幕。畫面中出現的地方是汽車發生爆炸的商場附近街道,擁擠的人流都朝爆炸中心湧過去,而左下角不起眼的地方,有一個人不喜熱鬧,穿着一身運動衫衣,戴着帽衫迅速往角落裏走。
徐懷一将畫面定格,把拍得最清楚的一張放大,朱仕武不免驚恐的站起來看着屏幕上與自己一樣的臉,“這不是我!”
“我們當然知道不是你,這就是那個假朱仕武。”張柯說。
秦泷盯住屏幕,斂聲說:“兇手提前準備好了一切,他的左臂中了一槍,暫時應該不會有什麽行動,不過我認為找到兇手的關鍵還是在莫小冷身上。”
“她已經被我們保護起來,兇手找不到她,不知道會怎麽做?”易中陵憂道。
徐懷一躊躇着開口,“要不要問問莫小冷?她應該對兇手很了解。”
張柯眉峰一蹙,“她如果會說早就說了。”
秦泷話鋒一轉,徑直對上周進,“查查莫小冷在美國的社會關系,以及回國後這一年裏的通話記錄。”
“我查過,但只有一張白紙。不止在美國,在國內也是,她基本不與人交往。”周進沒有敲動鍵盤,因為根本不需要查,“這一年多裏,我幾乎都跟她待在一塊,不說她有沒有什麽時間見人,恐怕連去的力氣都沒有。”
秦泷細細回想了這一年多查的案子,那些怪異之處都來自于莫小冷。想起當初陳雯在監獄對自己說的話,他有感覺,這個兇手在當時就已經跟他們交手。
“我記得…”朱仕武突然插嘴,打破短暫的低氣壓,“莫小冷不是說過,答案就在盧建國保存的檔案裏嗎?”
易中陵揉了揉眉心,“都快翻爛了,我也瞧不出裏面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
周進靠在椅子上,雙手揉搓幾下疲累的面容,迷離的眼眸虛盯着陰暗的天花板,放空的腦袋卻忍不住浮現那張蒼白寡淡的小臉。
為什麽你不願意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