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爾文計劃(19)
郊外某地,一棟別墅孤零零的坐落在綠林之中,茂密的大樹遮蔽了藍天,投下稀疏的影斑,随風輕曳。
別墅牆體有些破敗,掉落的牆皮壓在雜草上,侵蝕着它們脆弱的身軀,緊閉的大門不作聲響,幽暗的縫隙投來魔鬼的目光。
二樓一間整潔的卧室,粉色系的裝飾,各式兔子玩偶堆積在床上、桌上,書架擺滿了多種書籍。淺粉色的窗簾被拉到兩邊,陽光洩落,灑在床上安睡的女生身上。
女生穿着一件潔白的連衣裙,在陽光的撫摸下,宛若一個墜落凡間的天使,可惜瘦弱的天使脖子往下有一條長而猙獰的傷疤,在這片純色中尤為突兀。原來,天使也會遭受無盡的磨難。
似是這陽光有些刺眼,床上的女孩募然掀開眼皮,直直地盯住天花板。少焉,她撐着手費力地坐起來,望向窗外的一片綠野。
“你醒了。”
一個男人突然出現在門口,掬着一枝鮮豔的紅玫瑰含笑走過去,他将玫瑰虔誠地塞入她手心,銳利的尖刺早被無情的剔除,“早上好,Eve。”
“你更膽小了。”
昨天在車裏他給她噴了乙/醚,至此昏睡到現在,這讓她略有詫異,他謹慎但并非如此膽小。
“這是Surprise~”男人彎下身,在她額發上輕輕一吻,随即牽起她的手往樓下走去,“我做了美味的早餐,快來嘗嘗。”
兩米長的飯桌,镂空的桌布懸于半空,中央的花瓶插滿了殷紅的玫瑰,朵朵魅惑,散發着幽香。潔白的餐盤裝點着西式早點,營養搭配很豐富,這是她在美國經常吃的食物。對她而言,擺盤再漂亮,都只是為了攝取能量而已。
男人穿着一件幹淨的白襯衣,黑色的西裝褲包裹着修長的腿,高挺的鼻梁上不再有笨拙的眼鏡,俊美的容顏始終噙着明晃的笑意,他拿起刀叉優雅的切着培根。
“Eve,我們很久沒有一起吃過飯了。”
莫小冷吃着盤中的煎蛋,并未回應。
盤裏還剩一大半的食物,但莫小冷已停止了進食。她放下叉子平靜的直視對面還在切肉腸的男人,端量着那張杭聿斯的臉,與十三年前面具下的容貌一模一樣。
“怎麽不喝牛奶?”男人吃完飯,撚起餐巾擦了擦嘴角,靠在椅背上笑望對面面目表情的女生,“這不是你最喜歡喝的口味嗎?”
“這不是你。”
杭聿斯抿了口紅棗牛奶,眉頭微微一蹙,這個味道他不喜歡,但只要她喜歡,他都會給她。他放下杯子,好整以暇的看着她,挑起唇柔聲說:“名字只是代稱,臉也是。”
他早已忘記自己原本的模樣,那張臉已是面目全非,但無所謂,只要他想,他可以變成任何人。
“Eve,我也可以幫你改頭換面,不會再有人找到我們。”杭聿斯右手搭在桌上,食指與中指輕輕敲動,“如果你不喜歡我這張臉,我可以換,你喜歡什麽樣子呢?”
他起身推開椅子,哼着歌慢慢接近她,溫和的笑容亦不減。他拉起她的手踏上去往二樓的梯子,回到了那間滿是粉色的卧室。他将她按坐在梳妝臺前,鏡子中映照出兩副全然不同的表情。
一個含笑,一個冷漠。
“這裏的裝飾跟以前一樣,是我專門為你打造的。”杭聿斯彎身靠近她凸起的背脊,親昵地貼在她耳旁,濕熱的氣息撲在她微涼的臉頰上,“告訴我,這張臉下是什麽?”
“膽小鬼。”
聽言,他臉上的笑容不禁擴大,咯咯笑聲響徹房間,“Eve,我還戴着面具,是嗎?”
“你從未取下。”
笑聲截然而止,他捏緊她瘦削的雙肩,眉宇間泛起森冷的笑紋,“不喜歡嗎?你喜歡誰的臉?”
她沒有回話,直愣愣地盯着鏡中漸漸獰惡的俊臉,魔鬼的低語再次響在耳邊,“那個叫周進的嗎?”
魔鬼露出瘆人的微笑,她并不懼怕,微不可察的慌亂在死寂的瞳眸中稍縱即逝,可還是被他捕捉到了。
他微眯眼,嘴角揚起森寒的弧度,“Eve,我很生氣。”
“無趣。”
他稍愣,笑容恢複平和,“我很滿意這張臉,就如同我喜歡你的一樣。可惜…以後怕是不能用了。”
杭聿斯輕撫她的臉頰,如癡如醉,仿佛是在撫摸一件無比珍貴的寶物。
莫小冷抓住他的手腕,力氣小得可憐,只要他輕輕一動就能掙脫,可他沒有,反而極為享受她的觸碰。
“你看到的是誰?”
頃刻間,卧室安靜下來,他收斂了臉上的笑容,一動不動地盯住她。須臾,他重拾微笑,可眸間的笑意卻不複存在。
“你說呢?”
“夏文姝。”
“看來你都知道了,可惜你猜錯了一點。”杭聿斯湊近她的臉,捏起她的下巴,對着鏡中人輕挑唇,“夏文姝是我殺的。”
說完,他沖鏡子陰森森一笑,而後攔腰抱起她走向粉嫩柔軟的床鋪,與她一同躺下。他單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挑弄她的短發,粗粝的指腹在她臉上一點一點留下痕跡。他将她視若珍寶,不敢亵渎。
莫小冷并未有過驚異,冷淡得出奇,“六年前為何不帶走我?”
“別怪我丢下你Eve,你的實驗還沒有結束,這是最後的階段。在這荒唐的社會經歷一番,是不是覺得更加無聊?那些所謂的糾纏、情感…毫無價值,你也認為他們很吵吧。”杭聿斯親近幾分,薄唇幾乎快貼在她鼻上,“馬上你就會完全屬于我。”
她偏過頭,避開他的親昵,“不會。”
“你說了可不算~”他替她蓋上被子,在她額上眷戀地落下一吻,輕拍着她的身體,“睡吧,不着急,我們有很長的時間。”
慢慢地,他哼起了童謠,哄着她入睡。
“泥娃娃泥娃娃”
“一個泥娃娃”
“也有那眉毛,也有那眼睛”
“眼睛不會眨”
“泥娃娃泥娃娃”
“一個泥娃娃”
“也有那眉毛,也有那眼睛”
“嘴巴不說話”
“他是個假娃娃,不是個真娃娃”
“他沒有親愛的媽媽,也沒有爸爸”
“……”
莫小冷平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地望着天花板,耳邊傳來的童謠如是地獄惡鬼的嘶喊,她閉上眼聆聽這份恐怖。
中午吃完飯,他留下莫小冷一人在客廳,獨自走進地下室,毫不擔心她會逃離。這裏門窗緊閉,沒有任何通訊裝置,只有冷冰冰的家具。他十分清楚,憑她的身體素質逃不出這裏,也不會離開。
莫小冷在一樓溜達一圈後直接回了卧室,地下室大門緊鎖,他不想讓她進去,至少不是現在,而她此時只想待在卧室,思考下一步行動。
實驗還未結束,那最後一步必然是他執行,而她要做的就是讓達爾文計劃徹底失敗。
她坐在梳妝臺前,凝視鏡中蒼白的臉,輕盈的連衣裙她并不喜歡,這裏沒有其他衣服,想來他将她的衣物都藏起來或扔掉了,而她更傾向于後者。
他是個占有欲很強的男人,眼裏容不得分毫。
少時,她拂向自己的臉頰,那裏除了慘白一片什麽都沒有,凹陷的眼窩漫過一絲厭惡。
你是誰?
鏡中人眼角掀起一抹冷笑,眨眼間,蕩然無存。
昏淡的地下室,杭聿斯取下醫用手套,将一小管藥液小心存放在一個長方形鐵皮盒中,而後睨向旁邊的幾臺顯示器,數張屏幕顯示着別墅各個角落。
他坐到椅子上,饒有趣味地看着最中間的屏幕,卧室的窗戶被打開了,莫小冷站在窗前,靜靜遙望遠山。
“Eve,快了。”
夜幕親臨,蟲鳴聲孜孜不倦,林間彈起一陣優美的旋律,黑夜吞沒了最後的餘晖。
杭聿斯将餐桌搬到了庭院裏,點上蠟燭,嬌豔的玫瑰在花瓶中盡情綻放,配上香槟,三分熟的牛排冒着血絲,點綴上幾顆青紅的蔬果,今晚尤為浪漫。在這郊外幽靜的山林中,無人打攪,為這場燭光晚餐平添了一份神秘。
他紳士地為她拉開椅子,等到她坐下,他又将一條坎肩披在她背上,并為其倒上一杯香槟。他走到對面的坐下,舉起手中的香槟杯對她微微而笑。
“Eve,讓我們幹杯。”
莫小冷沒有理睬,一動不動地看着他。他并不惱,放下酒杯,示意她動餐,“這是我為你精心準備的,喜歡嗎?”
“我不喝酒。”
“沒關系,旁邊有牛奶。”
莫小冷拿起手旁已插好吸管的紅棗牛奶,慢慢喝了起來。
杭聿斯也不急于吃這精心烹制的牛排,他雙手交合撐在下巴上,眸中滿是深情,在這山野中又稍顯冷意。
緘默半刻,她松開吸管,将大半盒牛奶放置于桌面,嗓音如同寂寥的山林,“為何殺她?”
杭聿斯端起香槟杯,飲了一口,慢條斯理地說:“再美好的東西,不屬于自己,又如何能欣賞她的美麗呢?”
“在我眼前被殺,是實驗的一環?”
他搖晃着酒杯,唇邊蔓延起一抹笑,“可以這麽說。”
“我該叫你Zero,還是8號。”
杭聿斯微挑眉梢,“随你高興,不過我還是喜歡你叫我Zero。”
零代表一無所有,也即開始,如獲新生。
自從看完盧建國保存在銀行的資料後,莫小冷就知道了他的身份。與二十年前,十三年前都相關的人,是夏文姝。而他,必然是二十年前的受害者,臨近成功的8號實驗體突然死亡,屍體還是經由夏文姝處理,這其中必定有隐情。
更重要的是,他看她的眼神,狂熱而陌生,那不是對她的。
“夏文姝救過你,将你帶進研究所,你是二十年前唯一活下來的實驗體。夏文姝知道謝東來已經察覺,她讓你假死,與裴森共同處理你的屍體,是讓你能成功逃脫并活下去。實驗所關閉,實驗終止,他們分道揚镳,夏文姝一直在暗中幫助你。五年後,你改頭換面接近夏文姝夫妻,讓她再次動搖,勸說簡世華入夥,繼續當年未完成的達爾文計劃。”
杭聿斯不急不惱,悠然地喝着香槟,并示意她繼續,“還有呢?”
“裴森的失蹤與你有關,他們應該都存有當年實驗資料的備份,是你給他打電話說了達爾文計劃,讓他想要去确認資料是否還在。這是你的目的。”
“知道我沒死的,只有他們兩個。”杭聿斯不緊不慢地放下酒杯,“裴森不能活,當初他并不知道我假死,在夏文姝偷偷轉移我的時候,還是被他發現了。夏文姝哄騙他瞞下去,他也真相信了,甚至為了她離開家鄉。”
“你殺他,是為了資料。”莫小冷一針見血。
“他是顆不定時炸彈,我不喜歡脫控的感覺,所以他必須死。”夜色下,俊朗的面容隐匿在晦暗的陰影裏。
“你嫉妒他們。”
“簡世華?”他身體前傾,燭光映射下,他的五官變得柔和卻暗藏鋒利,“還是你?”
“都有。”
“我在她心中是特別的,現在,我也這麽認為。”杭聿斯擡眸睨視對面淡漠的雙目,唇角扯起淺淡的冷意,“起初她并不知道是我,可當我跟他們說了達爾文計劃,她立馬察覺,可她不敢說。人一旦有了弱點,就會不堪一擊。”
“她在乎她的丈夫,她的女兒,她的家庭,她變了,變得弱小。”他拿起刀叉,切下一塊早已冷卻的牛排,半眯起眸,眼縫中投射出寒利的光芒,“她已經面目全非,幸好,我找到了更好的。”
“我不是她。”
“Eve,我不是精神病,也沒有人格分裂。”杭聿斯笑了起來,似在嘲弄她的天真,“你當然不是她,你只會屬于我。”
他站起身,打開放置一旁的電唱機,大喇叭中頃刻傳出時而厚重,時而空靈的華爾茲舞曲——多瑙河之波圓舞曲。他從花瓶裏取出一枝玫瑰,嗅着玫瑰的馨香,他走到她面前,将玫瑰輕放于桌上,微微欠身朝她伸出手。
莫小冷沒有搭手,她起身慢慢靠近他的胸膛,右手在桌上悄然探尋。倏而,她拾起西餐刀刺向他的側腰,卻在毫米間被一只強有力的手鉗住。
杭聿斯輕松卸掉她手中的刀,當什麽也沒發生一樣,牽起她的手走到草坪,随着音樂舞動。她的肢體額外僵硬,顯然不會跳舞,即便如此,他也不管不顧,照樣拉着她在原地踱步轉圈。相擁的兩具軀體在淺黃的燭光下,氤氲着暧昧的氣息。
“你想殺我,這說明我在你心中比誰都重要。”他攬着那一掌就可以握住的後腰,咬耳低笑,“Eve,有愛才會生恨。”
“我不恨你。”
“說謊。”他懲罰似的咬了下她的耳郭,“你沒有在意的事物,可如今我成了唯一,這讓我很高興。”
莫小冷用盡力氣将他推開十公分,視線鎖在他欣喜的臉上,不以為然地潑下一盆刺骨的冷水,“要殺你的不是我。”
話音剛落,杭聿斯臉上的笑容驟然消失,輕抿的唇瓣吐出一句陰悚的笑,“夏文姝?還是簡世華?”
是誰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不是她。
“你竟然會答應他們。”杭聿斯将她一把拉近,緊緊相觸的身體感受着彼此的溫度和跳動,“這不是你。比起我,他們更該死,不是嗎?”
“你是源頭。”
六年前的火災,簡慕檸知道,這場大火是那個戴面具的膽小鬼放的。她不清楚火災的目的,也許是為了終止實驗,或找個替罪羊。
跟她一樣的同齡人在烈火中痛苦的嘶喊,她不懂,這樣灼燒比得上手術臺上遭受的痛楚嗎?或然是她早就沒有了痛覺,對此做不到感同身受。
就當一根柱子被大火燒斷向她砸下來時,她沒有動搖,靜靜等待死亡的來臨。可下一秒,她被一個狂奔而來的身影用力推到,而那個人也代替她壓在火柱下面,火焰很快就将他焚燒。
她稍有愣住,脖頸上殘留的烈火在漸漸吞噬她。她脫下正燃燒的外套,丢掉身上大部分灼火,卻沒心思撲滅身上殘存的火苗。這份烈燒的劇痛并未影響到她,她站起身面無表情的走過去,俯視被大火侵蝕的男人。
簡世華,她血緣上的父親。
他被燒得容顏盡毀,油脂滋滋往外冒,猩紅的火焰裏逐漸顯露出他猙惡的頭骨,痛苦不堪的呼叫在聲嘶力竭的地下室,尤顯平庸。
“檸…檸…對…對不起…一定…要…要殺…殺了他…阻…阻止他…”他瞪着碩大的眼珠子,她從中看到一張煞白卻異常平靜的臉,緊接着她又聽到火焰裏傳來無力又悲怆的嘶喊,“算…算了…檸檸…逃…快…”
寥寥幾字後,他再也發不出聲,熾熱的焰火将他包裹住,滿是焦臭的烤肉味襲滿整個地下室。
這個摧毀她一生的男人,在最後一刻竟救了她。不知是對親情的悔恨,還是不想讓實驗體就這樣葬送?不重要,對她來說,原因是什麽早就無關痛癢。
至此,簡慕檸也跟随這場大火死去,活下來的不過是一具會呼吸的屍體。
杭聿斯察覺到她一瞬的出神,俯身壓近她的臉蛋,鼻梁近乎觸碰到她的鼻頭,“Eve,罪魁禍首是他們。不過我很感激,因為他們,我才能遇到你,我的玫瑰…我的天使。”
“是你殺了簡慕檸。”
毀掉了她本該擁有的人生。
“你在懷念她?”
“不。”
至少在她看來,二十年前,他是自願跟随夏文姝走進實驗所。而六年前,是他一手造成,毀掉了所有人。
杭聿斯擡手撥弄開她眼皮上的碎發,溫柔的笑容下吐出的話語卻如同陰暗潮濕的叢林,如此冷寂悚怖,“你不再是簡慕檸,也不會是莫小冷,你只能是我的Eve。”
得不到就毀掉,她的命運在遇見他時,就寫好了。
她不動聲色地盯住他的眼睛,齒間淡淡抛出幾個字,“永遠不會。”
杭聿斯稍愣,下一秒将她擁入懷中,在她耳旁吐納冷意盎然的熱氣,“Eve,我确信,我的天使會對我露出衷心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