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作者有話要說:


淨世白蓮子既為創世紀時天地孕育的混沌青蓮所結,那于它而言,造出一方小世界亦不是難事。大到累世輪回,小到芸芸衆生,譬如朝露,譬如蜉蝣,都不知自己存活的世界,不過是結于神識中的蓮世。

大正王朝,隆宗十六年。

太女李含陽一下學,禦內中官便來宣诏口谕,皇帝要見她跟少傅。

皇帝已昏睡多日,這時急召見駕,意義不言而喻。

當朝太女少傅裴骘跨出文華殿的一瞬,擡頭看了眼濃雲密布的天。

待看清裴骘的面容,潛入和光神識內的玄秀跟懷淵懼是一驚,無聲地換了個眼色。

裴骘看着天,心下一沉,負在身後的手中突然塞進一只冰涼柔軟的小手。他正欲開口訓誡此舉不妥,李含陽突然紅着眼眶仰臉看他,輕聲問道:“安瀾阿兄,父皇是不是……大限已至?”

上月剛及笈的天之驕女,本應過着無憂無慮的花蕊一般嬌慣的生活,卻因父親身體的羸弱,三歲便開蒙,十歲起已經開始學着扛起家國重任。

滿朝皆知,太女純孝,只奈何這對父女情深緣淺,隆宗皇帝怕是熬不過這個春節了。

念及至此,裴骘已至唇畔的話又吞回腹中,任由她像幼時一樣,信賴地把手交由他牽着。

懷淵看了眼玄秀,以神識問他,“是她?”

玄秀反問他,“你可想好了?”

“是。”旋即,他便朝玄秀敞開了自己的眉間輪。

玄秀催動神力,指尖攜一團熒輝探向懷淵,借取龍涎的同時,有意無意地又随手“揩”了點靈力出來,緊接着翻掌一轉,将其一股腦點進了和光的神識中。他造蜃境的本事早已臻化境,随着他的織構,蓮世中的景象一點點在時極境中顯化出來。

出文華殿不久,天空就下起雪來,李含陽一把推開替她撐傘的中官,拔腿在禦道裏奔跑起來,凜冽的北風裹挾着雪粒刮擦在她臉上,不多時便起了一片紅。

平時一盞茶功夫的距離,李含陽只用了一半時間,她像個被困住的小獸一路沖進皇帝的寝宮,棉簾打起,裏面濃重沉悶的藥氣撲面而來的一刻,李含陽瞬時就冷靜下來,打了打身上的落雪,呵去手上的寒氣,這才提着一口氣往內殿走去。

待看到靠在床頭,面色潮紅的皇帝時,李含陽的心稍稍放下一半,柔柔地喚了一聲,“兒含陽,給父皇請安。”

李暨溫文一笑,朝她招手,“外頭下雪了?”

李含陽跪在塌前,雙手握住父親骨瘦嶙峋的大掌,把臉埋在他的掌心裏,掩去喉間的酸澀,“嗯”了一聲,“飄雪了,瑞雪兆豐年,父皇,來年将是好年景。”

李暨重重地緩了一口氣,不舍地看着她,朝外道:“人都來了麽?”

中官回禀:“陛下,諸位大人都到了。”

“宣。”

李含陽越發緊張地攥住李暨的手,李暨用另一只手安撫地拍了拍她的頭,側目看着進來跪了一地的要臣,“我走後,傳位于太女含陽,爾等需盡心輔佐……加封裴骘為太傅,掌佐天子……”

是日夜裏,隆宗皇帝便在女兒的陪伴下,走完了人生最後一程。

原本沙粒般的雪,頃刻間便轉為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

大行皇帝停靈期間,李含陽在殡宮裏守靈、供飯、誦經,但國事卻不因先皇的駕崩而停擺,幾位輔政大臣便值守在內閣直舍,便于議政。

接連熬了數日,裴骘全靠酽茶撐着精神,是日,直舍裏的小中官進來遞茶,小心翼翼道,“大人,天氣太冷,直舍的井凍住了,奴才鬥膽從梅上取來落雪煎的茶……”

裴骘一臉憊色地揮揮手,一口氣喝完,似覺精神了些許,“再添一盞來,我去瞧瞧陛下。”

望着鏡中守棺垂淚不能自已的李含陽,玄秀亦覺于心不忍,“看出這是淨世白蓮子用它的蓮子心寫出的命簿了,饒是做皇帝這般潑天富貴的人生,都逃不脫它自帶的苦。我聽說小女仙早在凡間給山君做閨女時,便雙親緣淺,怎麽在此輪回中還是如此?”轉臉見懷淵一語不發地盯着時極鏡,又扭頭規勸他,“話又說回來,既是修業,便當它是歷練,人生短短一世,心裏頭吃點苦,總好過到頭來業沒修完被紫雷劈。不過,那太傅竟生了一張你的臉,怕不是冥冥之中有某種因緣,我将你的一縷靈力寄在他随身佩的靈玉上,有備無患,你也不損失什麽。”

懷淵點頭。

李含陽登基後,改元永祐。

永祐三年,李含陽除孝,諸王大臣紛紛上疏奏議立帝君一事。

李含陽的精力壓根就無暇顧及此事,先帝一薨,北地游牧民族便開始蠢蠢欲動,屢屢在邊境挑釁,隐患不斷;中原地區遭遇大旱,旱荒過後,赤地千裏,農産絕收,雞犬絕聲,餓殍載途,百姓之苦不堪言狀。災情之重,足以撼動國之根本,裴骘親率人馬下去各地摸排查探災情。

內憂外患,讓李含陽夜不能寐,起先她只是将奏疏擱置一旁不予理會,只當臣子們讨個無趣後便會知難而退。孰知沒過幾日,早朝之上,幾名大臣當朝聯名奏議,道夫婦乃王化之首,君後猶父母,後宮不可一日無主。

素來克制內斂的李含陽破天荒在朝堂之上龍顏大怒,“爾等滿口綱常禮教仁義道德,朕只關心一點,眼下擇帝君,是能緩解旱災所致的歉收,還是能讓我大正數億計的饑民吃上一口飯?!”她将受災郡縣呈上來的災情奏折奮力掼向群臣,“大正眼下內憂外患,北地蠻夷騷亂,天下因災荒動蕩,民不聊生,國将不國,爾等卻視而不見,是不屑、不願還是不能?!”

年輕的女帝王玉質琅琅的诘問在大殿四周擊撞出回音,大殿內鴉雀無聲,她拍拍龍椅的扶手,蒼涼地冷笑一聲,“人人都盼坐在這個位置上的人是明君,心系蒼生、家國天下,若能事必躬親,殚精竭慮,死而後已那更好不過,就像皇考一般,至死都沒放下頭上懸着的祖訓,最終落得個心力交瘁,油盡燈枯……”至此,她的話鋒陡然一轉,“君臣一心,方得四方鹹服,天下安寧,若朝廷大臣,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屍位素餐,蠅營狗茍之輩,那還留着何用?!”

裴骘不在,雛鷹振翅,李含陽以雷霆手腕處置了一批渎職官員後,又向全天下頒布了一封罪己诏,朝中君臣間的關系一夜之間變得緊張起來。

皇帝起居的修儀宮內,從廟堂上強撐回來的李含陽面色慘白地縮在龍榻一角,禦前掌事姜荷見此情狀,趕忙喊中官去太醫署宣太醫。

沒多久,太醫令夏侯楷便匆匆趕來。

姜荷見來的不是慣給李含陽瞧病的王勉,不由多問了一嘴。

夏侯楷請過脈後如實告禀,鎮撫北地邊境的大将軍章澤秋舊傷複發久治不愈,王太醫數月前便奉旨前往替他療治去了,如今尚未返程。

李含陽害的倒也不是什麽絕症頑疾,就是經行腹痛。

姜荷憂心忡忡地将夏侯楷拉到一邊,小聲問道:“陛下今日朝上盛怒,怕是此番疼痛來得格外兇險,方才還似有一瞬昏厥,且不說過往的溫經湯能否立竿見影,也只怕這會兒陛下服不下湯藥。”

夏侯楷思忖片刻,四下看看,見無旁人,甫才低下聲道:“臣鬥膽,為陛下舉薦一人……”

“當真?!”姜荷聽完他的建言,眼神倏地一亮,“但凡能減輕聖上半分痛楚,都值得一試!”

裴骘剛一回京城,就聽說了李含陽雷霆震怒後聖體違和一事,也沒回府,便馬不停蹄地進了宮。

新帝起居的修儀宮,此時檻窗大開,其內隐隐傳出李含陽惬意的喟嘆,嬌柔的語調裏,聽不出半分“違和”之意。

裴骘行至宮門前放緩腳步,不動聲色地在門口立下,擡手制止了中官替他通傳之舉。

王蘇木将燃得差不多的艾棒在一旁的銅缽裏摁滅,淨過手後在一旁寫好方子,轉交給姜荷。

李含陽慵懶地趴在床上,滿是希冀跟依賴地問,“你明日還來麽?”

王蘇木收拾好藥箱,朝姜荷輕輕點了下頭。

姜荷淺笑,“陛下,王世醫會來,您就安心睡吧。”

“替我送送。”李含陽呢哝一身,翻了個身就沉沉睡去。

裴骘看着院中已發出花苞的辛夷,不知在想些什麽。

姜荷親自替王蘇木打簾,剛把人請出來,扭臉便瞧見了廊下袖手而立的裴骘。

而裴骘,同樣也看清了剛跨出門檻的年輕人——身形纖細,肩平背直,四目相對的一瞬,他腦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一句“濯濯如春月柳”。

他心道,皇帝竟喜歡這種風流之姿的小白臉?

禦前之人,沒有不怵裴骘的,姜荷趕忙拉着王蘇木向他行禮,起身卻見裴骘的目光盤旋在身後的王蘇木身上,便解釋道,“太傅大人,陛下寒症犯了,又不願吃藥,太醫令便舉薦了王太醫府上的王世醫,王蘇木。”說完,婉轉地指了指自己的嘴,搖了搖頭,示意王蘇木是不能講話的。

裴骘挑了下眉,甫才收回視線,“陛下如何?”

姜荷應答如流,“剛艾灸完,已經睡下了。”

裴骘目光似有若無地又瞥了眼王蘇木,舉步轉身去了議事房。

姜荷心下真正松了口氣,叮囑殿外職守的中官将王蘇木好生送出宮。

李含陽許久都不曾有這等好眠了。從午時一直睡到酉時,醒來時腹也不痛了,雖然餓,但整個人都神采奕奕。

姜荷見她精神大好,一邊傳膳一邊與她道,裴骘已經在議事房候了一下午了。

“太傅回來了?!”李含陽喜出望外,“快傳,太傅此行勞苦功高,着禦膳房加菜,朕要給太傅接風洗塵!”

君臣二人用過晚膳,裴骘将彙總了各地旱荒災情的奏折呈給她,李含陽瞧着他眼底的青影,便令他早點回府休息。

裴骘領旨謝恩後,原地躊躇了下,不期然再次開口,“陛下。”

李含陽從奏折裏擡起臉,“太傅還有何事?”

“昨日朝堂上的事,臣聽說了。”

李含陽神色不變,“難不成太傅是為了此事才快馬加鞭提前返京的?”

他一手教出來的弟子,随着年紀一同生長的,是那顆日漸難測的帝王心。

廳堂內燈燭熠熠,映在龍案上的那盞突然燈花結蕊,燭火爆花,見裴骘不言,李含陽口氣波瀾不驚地追問,“太傅怎麽說?”

“陛下不想成親?”

李含陽放下手裏的折子,“若朕沒記錯,太傅業已三十有二了吧?”她頰邊旋出兩個若隐若現的窩,“太傅又為何還不婚娶?”

“蒙先帝器重,臨崩寄臣以大事,聖訓在心,夙夜惶恐,唯恐有違聖訓,無以報先帝遺德。大正千秋基業……”

李含陽打斷他,“太傅也知先祖以血肉之軀打下的江山基業壓在肩上的滋味。君臣不相安,天下必亡,而今滿朝文武,如果沒有太傅,真心奉我為君王的又有幾人?我不求什麽千秋萬代名垂千古,只想父皇耗盡心血才穩住的江山,不要斷送在我李含陽手裏。”她重新垂下視線掃了眼案頭的折子,手指撚了撚筆尖,口氣如常地說下去,“太傅博覽群書,該當知曉,君臣相得,應如水魚之交……而夫妻相莊,亦當如此。現如今內憂外患,朕不介意尋一條捷徑。”

裴骘胸中一震,他聽懂了,李含陽繞了一大圈,竟是有心拿他們二人的婚姻為籌,縱然不知她此言有幾分真,又幾分假,但她既能說出口,就代表她不是沒動過此念頭。

“此非兒戲,萬望陛下日後三思而慎言,時辰不早了,容臣先行告退。”君臣有序,再嚴厲的斥責也不容他脫口,裴骘說完便拂袖而去。

李含陽将筆鋒在朱砂裏滾了又滾,心底為自己所逞的一時口快暗暗懊悔。從她當上儲君的那一日起,她便知“君無戲言”,她沒有作弄裴骘的意思,帝王的姻緣都身不由己,與其盲婚啞嫁,不如嫁個知根知底的,思來想去,裴骘的确是最佳帝君人選,只可惜,方才心急了,在還沒有探明他心跡時,先聲奪人地露出了威逼之态。

裴骘是她在朝中唯一值得全心依仗的後盾了,萬一剛才弄巧成拙,她還有後路可言麽?

懷淵看着連自己的婚嫁都要算計的李含陽,心緒微微泛起波瀾,照理說,在那方幻境世界裏,唯有她的神識是真,其他皆為幻象,但為何換了副軀殼,那個孩子卻陌生得叫他難以相認?難道真是環境造人的緣故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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