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已經耽擱了很長時間,常久不想再拖下去了。
墳址已定,常久便在這片桃花林下,在編花環的姑娘面前,若無其事地打開了自己的命門。
一瞬間,常久覺得身體輕了輕,有看不見的東西在慢慢地流出他的身體。
也不知這個過程會持續多久。
常久搖搖頭,随便吧。
林秋編完了花環,要拿去山下賣,經過棺材,見常久坐在裏面發呆,順口問道:“我要下山去鎮子上,你要一起去嗎?”
常久半天沒反應,沒等到回答,林秋也不走。
許久,常久才緩緩地擡起頭,沖林秋露出了一個笑:“好啊。”
林秋便很開心地笑了。
常久從棺材裏爬起來,“你笑什麽?”
“有人和我一起下山,我開心。”
常久笑道:“那你的開心來得挺容易的。”
林秋:“是因為很久沒人同我一道上下山了。”
山路并不崎岖,林秋對地形了然于胸。一路上,她走在常久前面,摸摸這棵樹,看看那朵花,片刻都停不下來。
常久跟在後面,看着眼前瘦弱纖細的背影,似有所感。
仙山在時,仙凡有別,若非公務,禁止神仙與凡人接觸。
仙山沒了後,常久在四海飄蕩幾萬年,駐足過每片大陸,卻也一直恪守着那條鐵律,從未與凡人深入接觸過。
如今不一樣了,都快死了,還管那麽多做甚?
鎮上的人不少,常久想起來林秋曾說過自己家住在七條巷,便問她:“你不是說你家在七條巷嗎?怎麽住山上去了?”
林秋聞言微微垮了臉:“我爺爺幾年前生病了,沒熬過那個冬天,為了給爺爺治病,我借了不少錢,最後還不上只好把房子給他們了。”
自知提到了林秋的傷心事,常久抱歉道:“對不起。”
林秋搖搖頭,而是和他說:“你去忙你的吧,我要賣花環了。”
林秋将花籃放在街邊的地上,取了塊布平攤在地上,盤腿一坐。
常久看着她說:“我沒什麽要忙的,我和你一起賣花環。”
常久有一副好皮囊,往那一杵,便惹得許多女子多看幾眼,林秋的花環因此賣得特別快,比平日裏足足早了兩個時辰就賣光了。
有女子問他明日還來嗎,常久看了眼林秋,對方正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他便颔首笑了笑說:“來。”
林秋拿着今天賺到的錢,買了條魚,準備紅燒一下。她特意挑了一條大的,想着給常久一半,感謝他今天幫自己賣花環。
林秋的茅草屋雖小,卻五髒俱全。入門左手廚房右手卧房,中間以一張用來吃飯的小桌子隔開。
常久靠在門口,看着林秋熟練地殺魚、洗魚。
林秋手上不停,頭也沒擡地問他:“你對魚忌口嗎?”
做神仙做久了,其實沒什麽吃飯的概念。常久搖搖頭:“沒有忌口。”
林秋擡起頭,沖他咧嘴一笑:“那就好。”
很快就有香味傳出來,油鍋“滋滋滋”的,林秋不得不提高了聲音:“你可以幫我把小桌子搬到外面去嗎?”
常久點點頭,照林秋的指示把吃飯的小桌子搬去了外面的空地,他看了看,不太滿意,又将小桌子搬到了一棵桃花樹下。
林秋端着菜盤子出來,愣了愣,“這麽遠啊。”
常久接過她手中的菜,含笑說道:“風景好。”
一條魚、一碗炒青菜、兩碗白米飯。
以及坐在小桌子兩端的神仙與少女。
林秋一筷子将魚破肚,夾起了整大塊魚肚肉放到了常久碗裏,“嘗嘗。”
常久看着她期待的目光,夾起一小塊放進嘴裏。魚肚肉肥美絲滑、唇齒留香,他真心實意地誇贊:“好吃。”
林秋笑眯了眼,而後埋下頭扒拉起了飯。
常久問:“你每日都這樣去賣花環嗎?”
林秋點點頭。
“那沒花了呢?”
“那就賣桃子。”
常久一愣,又問:“那冬天呢?”
“冬天再看,能賣什麽賣什麽。原先住在七條巷,可以幫人補鞋,但如今在山上,冬天會下雪,不方便。”林秋笑眯眯地回憶,好像過這個苦日子的人根本就不是她。
即便是雪地裏的一棵小草,也擁有着勃發的生機。
日落天黑,百鳥歸巢。
林秋要休息了,常久便回到棺材,剛要翻身進去,林秋突然喊道:“你等等!”
常久便立在棺材前等她。
沒多久,林秋捧着一條被子出來了。
她個子不高,歪着半個腦袋從手中被子後探出看路,小跑着到常久面前時,半條被子都要拖到地上了。
“這是我爺爺的,他走之後沒人用過。你這棺材裏一定很冷吧,不如給你用吧。找到合适的住所,就趕緊搬走吧,別住在棺材裏了,怪不吉利的。”
常久沒動,只是低頭淡淡地看着她。
人間的這點寒氣對神仙來說算不上什麽,何況他要死了,也許林秋明日睡醒,他便已經不在了,他要這條被子又有何用?
林秋将手上被子往上送了送,“嗯?拿着吧。”
“我要死了,沒騙你,別浪費這條被子了。”常久還是沒動。
林秋撇了撇嘴,有些無奈道:“好好好,就算死也不能凍死,得熱乎乎地死。”
她再不管常久說什麽,這床被子抱一會還行,多抱一會是真的手酸,她直接将被子推到了常久胸前,常久不得不伸手接住了。
林秋心滿意足,拍拍手道了句:“明天見。”
常久抱着被子立在原地,許久才輕笑一聲,彎腰将被子鋪入棺材。
常久躺進去,聞到了太陽的味道。
命門打開之後,常久的身體也發生了變化,變得越來越朝人靠攏了,具體表現在他這一覺再也不會一睡便很久了。
不過也可能是因為,身旁突然多了一個人吧。
林秋每日都起得很早,上午是她的摘花時間。
她的心情不錯,腰間挎着一只竹籃,嘴裏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兒,從這棵樹下摘到那棵樹下。
這歌謠哼來哼去也就那麽幾句,被林秋哼到一百遍的時候,常久終于忍不住了,他推開棺材,半坐起來。
一陣風簌簌吹過,花枝搖曳,抖落了幾片花瓣。那花瓣被風托着,飄飄蕩蕩、不偏不倚地落到了常久的臉上。
常久沉思良久,擡手取了這片花瓣。花瓣柔嫩,輕輕一捏便有了水色。透過花瓣,常久看到了背對着他,正踮着腳夠花枝的水藍色布杉少女。
那條花枝十分調皮,好像在逗少女玩似的,她纖細的手将将觸碰到花枝時,下一息花枝便被彈開了。少女沒有氣餒,而是更努力地踮起腳尖。
常久移開眼前的花瓣,緩緩張開手掌,手中那片花瓣随之掉落。而不遠處,突然起了一陣風,花枝紛紛顫動起來,花瓣一時間飄飄灑灑随風而落,少女愣了愣,仰起了頭,任由花瓣停到了臉上。
常久放下手,林秋突然轉身,兩人透過花瓣雨視線交錯。
随後林秋蹦了幾下,朝他揮手,喊道:“你看到了嘛?好多花!”
常久便朝她笑了笑。